苏起一怔,像是没料到我会说这些,只是平平地回话道:“臣并不缺这些。”
我在脸上挂出了招牌的微笑,温和地看着苏起,脸上浮现有些无奈的神情。
上一世的时候,多少搭讪,多少一夜风流,都是通过这个微笑开始的。一个朋友曾对我说,我这个微笑是春风拂面那种,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
不过让苏起对我放下戒心,那是不可能了,他对我的戒心是用血和生命浇灌成的。我只是想让他觉得不可捉摸,我只是想让他困惑,让他震惊于我的表里不一,心若蛇蝎。
配合着脸上的笑容,我温言道:“也是,朕也不知道你缺什么,就是看见了问一声,你自己要什么就跟内务府讲。”
苏了点头,答了一声“是。”我却瞧见他的眉轻不可见的皱了一下。
“这次朕召你来,是想向苏爱卿请教些事。”我用商量的语气说道。
苏起仍是面无表情。
面无表情这个表情是很好的,一般来说可以以不变应万变,但在皇上都拉下身价用商量的语气跟一个品级不高的官员说话的时候,这种表情就不那么天衣无缝了。
至少,要露出惶恐的……或是受宠若惊的……或者自信的表情吧……可是苏起没有。他平平的面色反而暴露了他。他要么是懒得跟我装……要么……是以臣子的身份见我,他心思翻涌,根本就装不出来……
我笑了笑,道:“苏爱卿,你来看看这个折子。”
“臣不敢僭越。”平平的语调。
我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苏爱卿不必过谦。朕尝闻先帝在时,常与你论书册,说天下,爱卿胸怀广阔,中有丘壑如山,乃是难得的将才。今苏爱卿虽在宫闱之中,还望爱卿为朕分担些许。”
说着,我将折子递向苏起的方向,苏起神色微动,躬身双手承了折子,道了一声,“臣僭越。”便翻开看了,一看,便似乎没了精神分神,神色凝重起来,眉宇间有了一份认真。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的二哥,是什么让他手握四十万重兵之时,不向我报那杀子夺位之恨,难道他也要行刺么……我倒是要看看……
莫非他不想让姓苏的夺了这皇家的天下?
我真想看看他带着那样一段记忆,活在这个世界上,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上一次我在暗而他在明,这一次我在明而他在暗,我不是不给他机会。
起之
“苏爱卿,”我微微笑道,“你在皇兄尚未即位时,便引为知己,不知苏爱卿对平州知府秉承之事,如何看待?”说罢,我端起沏好的碧云罗,靠在椅背上,从碧云罗晕开的一圈圈热气后,静静地看着他。
苏起向前迈一步,不过极缓,他将折子双手呈在我的案台上放好,目光下垂,直直地落于案台钱的地面,缓缓开口道:“这平州所辖二县,高县令和曲县令都是枉顾法纪,损公肥私之徒,想必陛下已经看出来了。”
我点点头,道:“正是。”
其实这张折子上的也简单,讲的是山之东被水灾,民多饥乏,衣食皆仰给于县官。而县官大空,财政亦无,当地商贾却囤积财富,或滞财役贫,趁机贷于民,或转毂百数,废居居邑,庶民皆氐首仰给。县官便用国家暴力压于商贾,教其财货均摊,遂终官商勾结,冶铸鬻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公家之急,于是黎民重困。
这,便是发国难财了,可谓穷凶极恶。
苏起皱眉道:“若枉法,查办便是。这等鱼肉百姓之人,便该按律腰斩弃市,不知皇上所虑……”
我一手置于雕龙案台,一手抚额,微微沉吟道:“朕何尝不知如此。只是此二人所犯之事,非一人一事,乃关联天下。此二人能明目张胆勾结巨商大贾如此,也是因了这几位官员打着新令收了盐铁之事的幌子,如此困民……”
果见苏起神色微动。
我顿了一顿,续道:“自我高祖建天下以来,接上朝之敝,上朝诸候并起,民失作业而大饥馑,故我朝以黄老之术使民修生养息。当年高祖松驰天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时四海初定,四封同姓诸侯王于皇子王孙,以镇天下纷扰之心,亦使中央不至于孤立而无藩辅。当此之时,高祖……松弛商贾之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之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坐享其成;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于都市,乘人之危急,所卖者必倍,牟取暴利,行为日嚣。商业日繁,亡命之徒铸币以图重利,今弃捐农事而采铜者日蕃,释其束褥农具,转而冶熔炊炭,四境之内,从此奸钱日多,五谷不足。此于农本天下,乃是弃本逐末。可怜先帝虽颁布禁铸令,连坐曝尸,然亡命者于铸币,趋之若鹜依然。商贾之患,朕甚忧之。”
当年为了休养生息,王朝的政策很是宽弛,因此便民放铸、私铸、资铸风行,流通货币中币质好恶并行,币量轻重相杂。如今,金属货币的通货膨胀几乎在慢慢扼杀农业,农产品价格不断下跌。所谓,谷贱伤农。
又有言道:彼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商贾以币之变,多积货逐利。
用今天的话说,就是玩汇率。货币增值时,天下的商品都可以轻易购得;货币贬值时,商品本身便越来越难买,轻重之说,便由此而来。
可是,时代有时代的精神。高祖时,时代的精神是开天辟地;如今,则应是皇权高立。
而无论如何,商业,都不是如今任何一个时代应该拥有的灵魂。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还有没有皇权,民心中还有没有对权威的敬畏,这以孝义为准绳的天下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