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才慢慢开始。
那个孩子,也许有一天会成为我的隐患,但既然有人支持他,说明有人不满我,不满我的人,我宁愿将他们放在明处。散兵游勇,何足惧哉。
那个孩子,也有可能成为一代豪杰,因了他的身世,看惯人情冷暖,透彻人心,就看他的命了。
我用人,向来是不问出处的。
英雄,该是不仅不畏出身低,亦要不惧出身奇诡才是。
至于苏起,我并没有立即召他,一直晾着他,就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只是暗暗看他的作为。
再说他那日半醉半醒,等他对那个雨天的混沌记忆,再淡一点,不再怀疑我去过的时候,再说罢。
想我肉眼凡胎,也无仙风道骨,生命中事件种种,总要咀嚼慢咽,好好享受才是。所谓仙境,就在当下。
又过了几个月,阮琪的伤势渐渐地养好了。
他醒来的第一日,我就亲自过去问了他的饮食起居。
那日我走进我寝宫的偏殿,陆公公垂首为我从后面阖上门,动作轻柔。我心中失笑。不过冷了阮琪这么长时间,前阵子又整出个惊心动魄声势浩大的救驾,血溅当场,常人度之,如此旧情复燃,怜意顿生,合情合理。
我挑身坐在他的床头,他靠在褥子上,眼睛看内墙,没有说话。
“身子好些了么?”我轻轻开口道。
他不言,仍是直直地看着墙壁。
我记得初见他时,明眸皓齿,眉如远山,到如今,脸上的血气竟越发少了,却是被性子里激浊扬清,慷慨激昂给磨尽了么。
我微微一笑,看着他缓缓续道:“真看不出……阮平侍原来对朕情根深种,上回舍命相救,怎能让朕不铭记于心。你说说看,要朕怎么赏你?无论是龙肝凤髓,还是天上星辰,只要你开口,朕都给你弄来了。”
阮琪哼了一声,总算启唇,声音冰冰冷冷:“你若是王爷,我巴不得你死了。我阮琪为了个什么,心中自有定论,你又何必在此拿捏?王府中时,你辱我还不够么?”
我不以为意,正色缓言道:“原来……阿琪倒是怪朕在王府那最后几日……冷落于你。如今你舍命救朕,朕也知道了你的真心,再不会重蹈覆辙,日后定对你万般宠爱。你心中有朕,朕亦不会亏待于你。”
阮琪闻言,将被子一把掀开,脸色惨白,咬牙道:“无稽之谈!我阮琪心中清清白白,容不下沆瀣,你出去。”
说罢他手指向门口,身上衣衫还单薄。
总算是看着我说话了,只是眼神不大温雅。来势汹汹。
我点点头:“爱之深,责之切,朕也明白这个道理。阿琪如今对朕如此无礼,朕心中亦知道先前负你良多,伤你至深。今后……”
还没等我说完,阮琪身子晃晃,面如薄纸,竟一口血喷了出来,昏在那里。我抽抽嘴角,张臂接住他,向外唤道:“传太医——”
议事
太医看完诊,有些战战兢兢。可能进来的时候看见阮琪就这么靠在我的怀里,又喷了我一身的血,形貌诡异,不知作何猜想。
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阮琪的苍白病容。宫监们静静地低头跪在地上擦拭干涸凝固的血液,整理一番后,便不声不响地端着木盆子退了出去。陆公公守在门口。
我平静地问道:“你上次还跟朕道,说阮平侍月余便可好转,如今怎么会吐血?”
太医跪在地上,冷汗涔涔下,这罪说大可达,说小可小。说大了,是欺君之罪,说小了,是医术不精。前者掉脑袋,后者掉帽子,总要掉一样。
我也不是无故为难于他。
其实前朝妃子进冷宫之时,我早叫人摸过她们脉相,美其名曰若有皇子,留宫调养。我自不是做事马虎的人,可最终李贵妃还身怀六甲,闹出一干事。
而那个帮我确认前朝妃子是否怀孕的医生,目前正跪在我十步之外。
若是他真没摸出来,于我来说,我自是不要庸人;若是他摸出来了,或是收了什么好处没有说,我自是不要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我淡淡地道:“袁医正执掌太医院也有一十二载了,怎么连个病症也摸不准。医者仁心,贵速,贵准。你诊病,却等出了事了,才又过来,尔之作为,可对得起医正二字?朕又要你何用。”
“臣万死。”他以头叩地道。
我靠在身后雕龙纹凤的檀木椅上,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时间静静地流淌,陆公公侧身站在门口,仍是温厚的样子。弦外之音,我究竟所指何事,不知太医听懂没有。
半晌,他开口道:“臣如今年迈,耳钝目暗,医术渐陋,已不堪于太医院首,还望皇上悯恤微臣,臣也好归于陇亩。”
我点点头:“准了。今年的俸禄,你就不用拿了。”既然他自己请辞,我也就犯不着上纲上线,说他欺君了,毕竟,为一个男宠,斩了太医院的院首,传出去,终究不宜。他自己辞官,再好不过。
“谢皇上。”
说着他便跪在那里,并没有起身。我兀自端起了案台上的沏好的碧云罗,缓缓地抿了一口。热气熏得我微微眯了眼。
陆公公抱着拂尘,走到太医的身边,道:“袁大人,请吧?”
他却仍跪在地上开口道:“皇上……阮平侍……内心有所郁结,忧思成疾,肝肺阻塞,至于吐血;于臣当日所观者相异,当日臣观阮平侍脉相中尚有通达之象……”
话说我杯盏之中这碧云罗,好就好在,明明已经冲开,却仍能在温水中翻滚,入口及苦,只是饮过之后,再食其他,却喉间留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