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末路将至,心有所感,狐十七曾托一条刚开灵智的小蛇传话给他:
“恳故友将吾身送归吾乡,转乞爹娘勿作悲戚;来生吾复托狐类,愿终死不启灵智昧伴膝下。
躬嘱故友,吾妖族谨记恩义两分,修行专致方是正道,贪嗔痴妄断勿滋生,切切。”
伊墨赶去时,白狐已被剥皮剔骨,尸碎魄散。
番外:伊墨前传之黄鸟
橘色余晖映着天边浮云,像一团团正在燃烧的焰火。
伊墨站在山脚,仰头便是夕阳下的榕树林,深深浅浅的橘红像火又像开的过分热烈的花,有群鸟从天边飞过,没入林中。许是站的太远,望过去像是一群扑火的蛾。
这座小小无名山,不高也不矮,瘦瘦削削的模样,大约在许多年前也是有名姓的——人类擅于给事物命名,而这座山很久以前,也是有人的。
人类伐倒山脚的林木,抬回去做了屋梁廊柱;天养的野花野草一把火烧干净,又被收拾平整,做了良田。
还有不知怎样的人类,高矮胖瘦一概不知——这无名氏不知为何,在山腰处,五步一株地种出了一片围绕整个山腰的桃花林。也不知那人后来有无来过,看过自己种的桃林。
兴许看过,然而桃林最好的颜色,应当是这人死后的事了——桃树种太过稀疏,从细嫩幼株长成葱茏大树,也要百年。
也许那人只是一位牧羊少年,咬着青草仰望天边浮云异想天开,兴起了种桃的念头;又或者是一个姑娘——谁知道呢。
不论是少年还是姑娘,桃花成林连为一片的时候,他应是已经死了,便是未死于寿命,也亡于战火——谁知道呢。
那都是伊墨还未出生时的事了。
他的记忆里,无名山只是一座无名的山,山下是一片乱葬岗,埋着许多残缺的尸骨和破碎旌旗与朽烂战车,远处是大片荒芜野地。
白日里阴风阵阵,夜里鬼哭狼嚎,于是人声绝迹,唯有每年开春,桃花灿烂似锦,无声的盛放又凋零。
此时月亮将升,太阳徐落,黑白交替,正是逢魔时刻。
他站在山脚处,脚下是一截曝在土外白骨,能看见白骨上缭绕着一层污黑魔气,伊墨微微蹙起眉,没有多停留。
愈往上走,黑雾愈发浓烈,像是要将他包裹起来,又在离他咫尺间停下——这蛇妖委实难搞,没什么志气又爱恨贪嗔一样不沾,最大爱好仅是睡觉,诱人入魔的黑气碰壁而归。
走了几步的蛇妖又停下来,似自言自语般喃喃:“修成实体早些离开。”
黑雾随风卷走,没有回应。
回到山中的伊墨没有再想起山脚处的魔,许是因为挨了一次雷劫,虽然险些将他劈成皮焦肉烂的死蛇,然而熬过来后,仿佛又从雷火里得了些好处,让他时刻骨肉满涨想要找个地方蹭一蹭。
他甚至来不及同山猫和黄娇娇招呼一声,急急回到自己的洞穴里将洞口封严,开始了一场漫长的蜕皮。
这次蜕皮不同寻常,他仿佛高烧的病人,在洞穴的泥土里蜷缩着,连清醒的意识都无法保持,浑浑噩噩里隐约听到黄娇娇和山猫的声音在外面说话,似是在唤他。
伊墨想回应两句,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勉强抬了抬头,又栽进了黑暗里。
也不知多久,头部的白皮裂开一道口子的时候,伊墨听见黄娇娇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泥土传来,叨咕个不停,也不知在说些甚,带着点不同寻常的鼻音。
伊墨不耐烦地张开口,终于能发出声,呵斥道:“闭嘴,别吵。”
黄鸟消了音。
他太乖觉,反倒让伊墨觉得自己过分,这鸟聒噪惯了,有事无事都要鸟语几句,他在洞里也不知待了多久,黄鸟关心他聒噪一点也不是什么错事,何必要凶他。想了想,伊墨便放缓了声音,颇有些伏低做小的意味,问他:“出什么事了?我一时还出不去。”
又静了许久,直到伊墨差点又要昏过去,才听见泥土那边,黄娇娇沉闷的声音传来:“无事,你好好修行。”
伊墨说:“自然。”
“伊墨,”黄鸟又说:“你一定要好好修行呀。”
伊墨应了一声,说:“好。”
“你要修成神仙呀。”
伊墨想着鬼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修成神仙,又想着神仙又是什么样子,能让他成天睡大觉没人吵么。
他身上还是皮骨涨疼的难受,想着想着却把自己想笑了,于是笑着回道:“若是修成神仙能让我每日安静睡大觉,不叫鸟雀吵闹,我便修成神仙。”
黄莺在外面也轻轻笑了一声,默默地想,可不会吵你啦。
——往后再不会吵你了。
伊墨昏昏沉沉,不知自己蜕一场皮,才蜕了个脑袋,时光便过了五十年。
五十年里,从前把他挂在脖子上来来去去的山猫迎来了第二场雷劫,原本也不该这么勤地挨劈,然而第一次雷劫,让伊墨摊了大半,于是山猫的第二次雷劫很快就来了。
他坚决不肯去人间寻找凡人庇护,约莫是对人类有什么心结,具体如何也无人知道了,他离开了无名山,说是怕打扰黑蛇闭关。
剩下黄娇娇顺从地听了山猫的嘱咐,守着昏沉闭关的伊墨,怕有什么不长眼的东西惊扰了他。
黄娇娇知道山猫“不长眼的东西”指的是山脚魔头,只好悬着心目送他一个人离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迎雷,没有回来。
黄鸟不知道山猫还会不会回来,也许永远也回不来了。
他日复一日地守在黑蛇封闭的洞口,看日升月落,看山脚黑气弥漫到了山腰,看那些无形无状的小魔头蜂拥而至,蝗虫般层层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