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隆冬。路上行人衣装臃肿,皆慢吞吞地行走。一向繁华的神都到年关也显得有些冷清,但凡有些余财的人家,都愿意提前几天歇下生业,扳着手指等待过年。
金灿灿的朝阳铺满皇城。城门已经打开,守门吾卫身批锐甲、腰挂长刀,目不斜视地看着漫长而辉煌的马队穿越宽阔门洞,跟在最后的精美小车行过一段路程后脱离大队,拐向坊与坊之间的道路中。
与气势赫然的马队相比,缀在队尾的马车娇小许多。车顶覆盖绫罗,四周垂下珠宝,明显是女子所用。马车驶入宝镇坊,七拐八弯后停在辛时宅前,车前带帽的无须男子上前叩门。
芝奴开门迎接,看见来者打扮,当即低下头,倒退回家中彙报。不时传来急切的脚步声,辛时疾步而来,看见马车少许惊讶,意外道:“阿韵尚宫?”
车内传来一声轻响。一只白皙而保养得当的手撩开垂帘,伴着淡香,花面未见,先露裙装。踏上地面的中年女官笑意明朗,裙裾款款一袭,恭贺道:“辛待诏腊月顺遂!怎麽,没想到是妾麽?”
辛时笑道:“还真没想到。你在骊山,大老远赶来,不累吗?”
阿韵感叹道:“确实劳顿。骊山路远,我们昨日出发,晚间在驿站歇息一宿,早间三更便又上路,紧赶慢赶,才赶在小年夜回到神都。妾还好,车中虽然颠簸,好歹能打个盹儿,最辛苦的是内侍他们这些男郎,一路骑马护送,吃足了风霜。”
辛时玩笑道:“既这麽辛苦,又是什麽风把你吹来的?”
“还能是什麽风?自然是圣眷之风。”阿韵“扑哧”一声笑出来。“不然,妾哪敢上门打你的秋风?”
跟在车前的内侍捧出两只玉瓶。女官清一清嗓子,正色道:“圣皇口谕:阿辛辛苦,平常侍奉得紧,赐两瓶葡萄玉液,好好过年吧。”
辛时面向骊山方向一拜:“遥领圣皇恩典。”
芝奴从内侍手中接过赏赐退下。
阿韵又道:“外使来朝,进献美酒,殿下惦念双亲,并拣珠宝珍玩,一道派快马送至行宫。独乐不如衆乐,储君仁孝,陛下大悦,命将美酒下发群臣,共庆新年。因此这回自骊山折返,主要是为神皇赏赐,然妾顺道跟过来、不假于内侍之手,是有一件小事要提前和辛待诏知会一声。”
辛时道:“请讲。”
阿韵道:“云法寺自五年前迎接佛骨,地宫与大造像临近竣工。陛下一月底返回皇宫,二月中打算为大佛开光。介时文武百官与内外命妇皆需参与,皇后但嫌不够热闹,要再制十二支新曲装点佛音——辛待诏御侍笔墨,这件事舍你其谁。”
原来是布置任务来了,他就知道神后不会让他閑着……辛时暗想。然而既领着翰林院文墨待诏的名分,制诗作文是职责本分,无甚好异议的。
他问:“陛下一月底就要回京吗?春寒未退,今年怎麽回得这麽早?”
阿韵笑道:“可不是为了太子殿下。今次监国,殿下颇得美誉,陛下在骊山遥闻政绩,也忍不住夸赞‘仁爱圣明’。圣皇等不及亲见储君大德,又因今年外国使节来得尤其多,不在京有失天国礼数,才着急返还。”
女官言辞欢雀,辛时却在其中嗅出点不一样的味道。神皇命太子监国,权力一年比一年交之更大。今年提前返京像是怕儿子以储君之身镇不住场子,隐约有点……準备着传位的意思?
算了,暂且不做多想。若是真的,总有人比他更着急这件事情。
閑聊片刻,阿韵携带随从告辞。辛时并不挽留,只向她传达对天子夫妇的祝词,目送马车消失在街角,回到家中。
芝奴上前。他请示道:“阿郎,宫中的赏赐,往哪里贡着?”
辛时便笑,骂他道:“说话不过脑袋,看清是什麽东西就要贡着?既然是酒,自然拿来喝,索性尚官来得早,往市上称一条羊腿,今晚我请大家吃羊肉。”
芝奴叫道:“阿郎慷慨!”兴沖沖跳起来,就要往偏屋跑。
辛时把他叫回来:“等一等。酒也买得,但不要太烈,喝醉不好。就当提前过年了。”
芝奴于是忍不住笑意,咧嘴连声道:“使得使得。不敢糟蹋阿郎的钱。”
他套了车,叫上阿野,就要出门。辛时想一想,改变主意道:“左右我没事,一起去逛逛吧。”
杨修元对晨时宫人的造访一无所知,一觉睡到下午方起床。家中寂无人声,转一圈只看到阿真,遂问他道:“阿郎当值去了?今天不是休沐吗?”
阿真摇头,道:“提前过年节,阿郎往集市上看货。”
杨修元“哦”了一声,没再说什麽。他到厨房去,见竈灰中半埋着砂锅,打开是一碗粟粥,因放置时间过久而变得浓稠。
阿真清洗锅竈开始煮姜汤,微薄的辛辣气息一缕缕飘出。天边隐见薄暮,杨修元正以为时至闭市,门口率先传来车辙辚辚之声,辛时踩在打鼓之前回来,递过缰绳时手指冰凉,身上寒气深重,呵着气进入房中。
芝奴拖上车去院子里卸货。阿真从厨房捧出煮好的姜汤,道:“阿郎去去寒气,坐屋中歇息片刻。”
暖意与寒气交接,在鼻尖凝出湿漉漉的感觉。辛时抹去水珠,任阿真替自己脱下外袍,道:“不坐了,我和你一起到厨房去,看芝奴切肉。”
说罢端起姜汤,吹一吹汤面的沫子三口两口喝完,披上阿真重新拿来的松软斗篷,与他一块穿过堂屋往偏门厨房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