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个时辰,辛时便捧着色泽柔黄的诏纸,往长极殿中行去。神后正在殿内,看着他弯腰将诏纸放在桌上,突然道:“听人说,你最近在置办宅邸?”
辛时擡头,面露茫然。除了杨修元和家里奴仆,他还没向其他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怎麽神后消息这麽灵通,又从谁那里知道了?
见他一副蒙在鼓里的模样,神后道:“还记得曹昆侖那老胡商麽?四年前莲目僧奉佛骨进京,修建云法寺的时候,老东西带头捐资,鼓动各路胡商凑齐二百万的香火费,也因此做了胡人的萨保。修完大殿佛像之后,你曾随我一道前去观摩,老胡商也在场,把你模样记了大概,前两天你在西市频繁出入,他看到你,向手下问过情况,昨日来彙报税务,顺道与我讲了。”
作为翰林院待诏兼内宫外使,人人皆知辛时和神后的关系。曹昆侖在闹市中看到他,转头拜见大周国母时向她提及,这麽做无可厚非,只是这胡人,眼睛也太尖了吧……
神后问:“我记得你前两年才买了座院子,怎麽又要搬?”
辛时觉得脸上有点发烫。这感觉,和“上值时开小差被当场抓住”差不多,端正地跪坐下来,道:“臣当时……也是糊涂,觉得宝镇坊房价便宜,没多考量便搬过去住。住了之后才发觉房子有问题,地基太旧,墙面开裂,排水也不行,雨下大一点就得淹,实在住不下去,才考虑换地方。”
神后笑了一声,道:“你没有经验,被人坑了。曹昆侖说你本金周转不过来,有这回事吗?他说这件事,其实是想要我转告你一声,缺多少钱直接找他贷就行,不用拿什麽地契典押,也不用给他利息。”
辛时道:“也没有那麽拮据……”
神后道:“你别多想,老萨保这回确实是好心。他与我说,他诚心要做这个人情,你若要用钱,找他写合同就是了。”
以辛时原来的打算,他能凭一己之力凑够的钱财,不必要再麻烦别人。然而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他想拒绝曹昆侖,神后都已经特意说起这件事,就不好再拂人好意了……?
他并不十分清楚要怎麽找到这位老萨保。在京的胡商多半为人圆滑、通晓世故,辛时略思片刻,过几日挑自己有空的时间,依旧往原本打算借贷的店铺那里去。
老萨保似乎已经吩咐过手下的人,见辛时来,一听他报“宝镇坊”三个字,便直呼贵客。主事模样的胡商将辛时请上二楼,奉来干果、鹹茶,对他道:“萨保吩咐了待诏会来一趟,他在远化坊,很快就过来。”
人未到,声先至。辛时原以为按照西市和远化坊的距离,胡商们打个来回再怎样也要近一个时辰,没想到才过半个多点,就听见门外嗓门极大的笑声:“辛待诏,好久不见啊!来老曹的地方怎麽也不打声招呼,平白害我们失了礼数!”
如果不是你眼睛太尖把我从人堆里揪出来,才不愿意欠你这个人情,辛时心里这麽想着,从坐上站起与曹昆侖寒暄,又向他表达感谢。
曹昆侖援辛时入座,见桌上有为他準备的奶茶,抓来仰头引尽,喘着气笑道:“路上跑得急,这回口渴了。待诏别怪我粗俗!”
老萨保体态饱满,辛时瞧着他,似乎比两三年前看见的模样又圆润了不少。萨保是大周朝廷记档在册的五品官员,曹昆侖在神都称得上养尊处优。
双方为何事而来,曹昆侖心知肚明,坐下之后,也并不着急提起。他只和辛时扯些閑话,眼见开场活络得差不多,才叫人取出早準备好的契纸,也不过目,挥笔潇洒地在盖印的地方署名,拿给辛时看:“辛待诏看看,觉得没问题,签字就成。要老曹说,这合同也麻烦,你要借钱我们还信不过嘛,说一声直接来支使的事……”
辛时忙道:“这不行,怎麽能白拿你们的钱,连个印信都没有。”说罢也只是很快地扫过纸上关键信息,便拿来毛笔,在一旁奴婢手中捧着的砚台中蘸过墨水签字。
正事眨眼间谈完,曹昆侖往杯盏里填了茶,没有就此结束这段日程的意思,依旧拉着辛时说话。他开始夸辛时,从得二圣赏识到办事缜密,又到人品性格相貌,辛时一开始还能谦虚几句,见曹昆侖越夸越离谱不由得有些难安,这个夸张手法……有点太过了啊?
曹昆侖热情洋溢地谈了大半个时辰,眼见还有没结束的意思。他的兴致实在高昂,辛时应和也不是、不应和也不是,终于逮到一个老萨保喘气的机会,装出不经意的样子朝外一瞥,道:“外面是不是有人找曹萨保?好像站了有一会了。”
他这麽说,曹昆侖也只好叫人进来先问一问。来人红发浅瞳,看模样是个波斯人,也许真是等急了,只朝曹昆侖匆匆行礼,无视边上的辛时,直截道:“往酒泉去的商队已经打点好,请示萨保什麽时候下通关文牒?”
见手下无礼的样子,曹昆侖诸多不满,当即翻脸,朝人啐骂道:“好不懂事也!没看见我正陪伴贵客,尽拿这些俗物来坏兴!”
波斯人挨了骂,满脸委屈,道:“人家三天前就说要签,今天分明得了应诺,都到你老人家案前了,又白等两个时辰。再等下去今天又出不了城,延期货物送不到,将来要打官司的!”
曹昆侖脸色一沉,眼见是又要骂人。辛时和他聊得尴尬,心里巴不得曹昆侖有事回去,起身打圆场,道:“萨保接待某前正在处理要务?是某的不是,占用你这麽多时间,听起来是件急事,不用再陪我了,正事要紧,万一闹出纠纷来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