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亭晚很佩服他的母亲,又觉得这样的母爱太过于后现代,窒息的致密成分多于透气的松软成分,更适合哈里·哈洛。她又想起来赵星河似乎也有一个类似的抽屉,就在书桌左手边第一个,卡的有点紧需要用力方向完全垂直才能拉开。里面有一瓶角膜塑形镜的清洁液、几节南孚电池、一个记有与黎亭晚有关的账号密码的发黄发硬的笔记本、一个手柄起刺的塑料放大镜、空香水瓶、黎亭晚的蓝色病历、一盒太阳眼镜、一摞收据、几张拍立得照片(里面的黎亭晚穿着黑白格子薄外套,与同学嬉闹)、旧的身份证、一大叠早已过期的优惠券、毛衣针和指甲刀若干、一个松垮垮的魔方和黎亭晚的中高考準考证和广东省物理竞赛準考证。
风继续吹。柳絮飘飘。
她写日记。她雕刻印章。她去做志愿者。她在宿舍添置了白茶香氛。她发现雪捏在手心是温暖的。她每天晚上在睡前学习钢琴。她在车声呼啸的操场上一圈圈跑步。她用社交软件添加了很多从未见过面的有意思的人。她和同样热忱燃烧的赤裸灵魂们在夜晚湖中心的亭子里谈论诗歌的德性与德性的诗歌。
黎亭晚觉得缺少了什麽,来自语感。
她上课,上课,上课,上课,上课。
人和空间总是相互驯化。她很快熟识了各教室的位置,大概把握要骑多快才能在短短的课间从学校一头赶到另一头。
小花园里的侧柏,细腻圆润的枝叶上蒙了几层乳白的蓬松蛛网,似青山间的浮云,使原本的苍翠更添上一分凉意。龙柏是凝固的墨绿色火焰。还有一地均匀的嫩绿马蹄金,以水的流动性铺开。探出围墙的淩霄花,下课的路上会不自觉地期待起骑自行车穿过它甜美芬芳的一瞬。要经过石楠树则提前屏住呼吸。
不过令她奇怪的是,报日语课的大多是精通日语的人,报足球课的大多是精通足球的人,仿佛是某种溶液的脱水。她不明白他们既然都完全掌握了课堂所学的入门级别的知识,为什麽不把机会让给一窍不通的人,自己去学点别的呢?
她选了油画课。那个无云的春夜,她在画室里画静物,左前方挂着一张照片些许反光的照片。辉煌的水果,深蓝的陶罐与红酒杯的次第映照,棉布的褶皱里无穷的光影变化。只有空调的呼吸声与四溢的马利牌颜料味道。油画老师,一个精神抖擞,头发乌黑的眯眼老头,走过来要过她的画笔,在苹果的侧面加了几笔拿坡里黄:“你看你这个苹果(这是个苹果!她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梨,一个冰糖般甜美的秋月梨),不应该画成这样。这太苍白了,像是在水里泡过的一样。确实这个照片里的苹果它就是这个颜色,但你要画的不是照片,而是苹果。它是一个苹果。你的明暗关系和体积感都把握得挺好,但对一个苹果来说,明暗关系和体积感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什麽?是可食用性,”他加入橘黄来补充环境色,高光处再添一抹钛白,“你要把它画得饱满,有那种生命的感觉。你会想吃你画的苹果吗?做相机都能做的事情,还要你画画干什麽?”他把画笔递回给黎亭晚,不疾不徐地走了。
黎亭晚仍未从惊异和顿悟中回过神来。这几笔拿坡里黄是她所见的最瑰丽梦幻最不可思议的颜色之一。她一直想通过美术琢磨自己麻木的眼睛,把凡庸的石层脱除,从光影的阶梯上向着永恒的静谧拾级而上,让热泪映照出世界上所有有名或无名的颜色。这是画家的眼睛吗?但这不是画家的眼睛。画家的眼睛应该能看见不存在的颜色,那是他崇高心灵的投射,那是他对现实的改造,那是他具象风景中的抽象语言,娓娓道来,一个伊甸般的黄金时代。莫奈的干草堆中甚至有纯粹的朱红和普蓝在暗部微笑着。在维米尔的画作中悠然倒牛奶的女仆,她的形象不也是散发着本不存在的柔和而慈祥的光辉吗?
她隐约察觉到一种可能性,一种重新解释的可能,把它们从括号的牢笼中解放出来。客观的叙述是一个没有边缘的球,轻轻的揉擦把想象的真实揉进去,再排线,再擦出高光。现在她要重返乐园,回到苹果树下。都是黄色的。她不再忧郁不再犹豫,把松节油调进紫罗兰,一遍遍刷在蓝瓦罐的阴影里。锋利如手中的笔刷,利落地切开造物时分的混沌。我从未,但已準备好。
回去的路上,她想起宿舍阳台花盆里的尖瓣木和虞美人在寒流中凋零得差不多了。也许本土的品种更能适应这干燥贫瘠的气候。路灯散漫的光线在夜色的持续进行中优雅地保留了它毛茸茸的形状,像它脚下暗淡的摇曳的蒲公英。她停下自行车,蹲下来掐了两棵蒲公英,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慢慢骑回宿舍。
晚风中,蒲公英如同被默默剥蚀的月亮,一点点失去它晶莹的小伞,飘飞成为星座,盈满她的灵魂。
回到宿舍,只剩下两轮残月了。黎亭晚拈下衣领留下的一粒,连同月亮一起吹进白色的塑料花盆里。即使它们最后都没能发芽,冒出蘑菇般的腐烂味道。她打算再种点向日葵和兰花试试。春天。
现在是揉擦完后的二次排线,软炭重新确定受光面和背光面,硬炭修饰细节。空无(vide)充满着力量。
好了。
我希望你能忽略我错误的格式。每次我都想在签好名后再回头把首尾的繁文缛节补上,但十有八九我会干脆利落地忘掉。而且没有空间留给这些并不重要的文字了,想想靛蓝的生産过程。好吧,写快一点,今天是几月几号来着,离邮局关门还有半多个小时,九月,邮筒是在邮局里面还是外面?然后估计出邮局后我得跑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