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这样的天空下,静静等待夜晚的潮水把星辰一颗一颗洗出来。
早在“法老”在位时期,赫尔墨斯教派就以着手进行仪式的準备。在全球筛选蚂蚁,一一确定对应关系,精确地编排一个图景,一个建立在时间上的图景,一个最幼稚的沙堡。
一朵朵浓浓淡淡的星云缀在空中,无垠的黑暗在星辉的润染下涌出湖蓝和黛紫。不知何时我身边整齐地站满了类蚁,它们倾巢而出,翘首而望。只在那片刻的恍惚间,像是一个高脚杯无端碎裂,甚至裂纹来不及蔓延,有某种秩序脱离了轨道。
久远以前,那些对神明,对宇宙怀有天真而狂热的好奇心的人们,观察了星辰的位置,计算了星辰的运动,通过蚂蚁撬动着一粒粒像素,锚定一个複活节的夜晚。在不同的时间发出请柬,使星辰的光辉跨越各自的旅途,在约定的同一刻踏入宴席的门扉。
一闪。
头顶漫天的星辰挣脱了苍穹的束缚,以各自既定的圆形轨道运行着,每个圆形都有某个点嵌入了冥冥之中的一个图样。那征兆已闪现在瞳孔中,我屏住呼吸,心跳的祈祷,逼近那一刻的降临。所有星辰,以绝对的精準性同时停驻,放射出十倍明亮的辉光。
那两条镶嵌着星辰的光线,
像把圆形分为四个象限的交叉线,
在火星天深处画下那古老的记号。
此刻,一个由星辰组成的银白色十字架横亘幽蓝的夜空,仿佛两架相交的桥梁。细细看去,星辰的点列并非简单的堆砌,万种的秩序的花纹彼此建构又彼此融合,碎片属于所有的整体,古往今来一切的教堂彩色玻璃窗和穹顶壁画上的故事在十字的四臂上次第上演,我依稀辨认出鹿的角、鹰的喙和鱼的鳞。火焰中玫瑰。天使的神圣羽翼旋成九重圆环,中央的光环内还徐徐绽开一朵优雅而饱满的百合花。仍有几颗零散的明星散布在周围,它们的光芒并未改变,却在这澄净的奇观的遍照下默默融入暗淡的背景,以衬托出祂的无限辉煌。纯净的星光继续升华,直到至高的水晶色的荣耀。荣耀!荣耀啊!
我那已生长出来的触角在灼热的星光下微微颤动着。
一闪。一闪。
我记起了那颗原本与我相连的星辰。我的眼和她的眼融合在一起。我几乎要落下泪来,她的脉搏是如此亲切,如此温暖。
要达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胜任:
但是我的欲望和意志已像
均匀地转动的轮子般被爱推动——
我捧着她的仁慈与热忱,注视着她怀中的行星们。其中有一颗,哦,是多麽熟悉。那是我的来处,却不是我的归处。
一闪。一闪。一闪。
我忍不住舞蹈。
她也配合着我的节奏,随之起舞。
“要不要猜猜它的核心思想是什麽?我写这麽多就是为了说清楚这一件事。”黎亭晚问道。
“嗯下如其上一如上如其下?”叶湘弦答道。
“不。很简单:光年是长度单位而非时间单位。”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黎亭晚想到了赵星河。她看过赵星河怀着自己的那张照片,肚皮上的妊娠纹仿佛一颗倒悬的红珊瑚树。赵星河在分娩自己时,是否怀有与自己写下主角名字的瞬间爆发出来的压倒性的那种惊异相似的感情呢?先是惶恐的一闪,紧接着是向荣耀的彼方远行的决心。赋予生命的过程,何等伟大的创造。从起初提线木偶般的犹豫,每个慢放百倍的动作都在一无所有的空间中留下幼稚但饱含活力的痕迹,到挣脱束缚,活动起未曾提及的筋骨,擅自跑到设计之外的空地上久久仰望。“现在它是完美的,明天可能就不是了,后天一定不是了。”黎亭晚想着,把笔记本塞回包里。但无论如何,她永远可以为她生命中的这一小小延伸——就像树杈上的一个鸟巢或树根窝里的一丛蘑菇——感到无条件的欣悦与骄傲。暂时画上句号吧,不是所有句号都为结束服务。写作就是如此。俯身从大海中捧起苦涩的水,试着把它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
“你有被冰淇淋勺挖过脑子的感觉吗?”叶湘弦突然问道。
“哈?”黎亭晚的声音中加入了豌豆和葵花籽。
“每当我写完一首诗,总觉得吊挂在脑海上的球形思维——我的潜意识和遐想一直在纺织的东西,被挖掉了一部分,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洞,就像之前我们去吃自助餐时用冰淇淋勺去挖冰淇淋一样。嗯,那个蓝莓味的真是不错,再酸一点就完美了。”
冰淇淋球,有没有呢?黎亭晚是那种吃自助餐时会出于好奇把不同的饮料均匀兑在一个杯子里的人。“嗯,”她搜索起玩捉迷藏的喻体,只有这时个人体验的不可言说性最容易描述,多麽有趣的悖论,“我想应该更像出芽生殖的乳酸菌吧。”她对理想化微生物的几何美感情有独钟,难道乳酸菌不应该是圆柱状的凝胶软糖吗?葡萄味贝欧宝软糖,零食之王。
“好吧。去运动一下吧。现在我可以做一个标準的引体向上了,伸直手臂的那种。”叶湘弦举起手用力握了两下空气。
“真的假的。”黎亭晚收拾好东西,和她走下楼去。
不知什麽时候下过了雨,单杠上垂着钟形的雨滴,包裹着树木苍翠的弯折的影子。但操场上的塑料草皮表面已经晒干了,只有踩上去通过肌肉平衡瞬间的轻微异样感才知道底下吸饱了水分。躺上去应该很舒服,正面是晚晴的拂照,背后是凉丝丝的雨后馈赠。但头发会沾到塑胶粒,掉下来时可能滑进衣服里。仍有一片狭长的灰云留在楼的一角如同搁浅的鲸鱼,从额头流出摄人心魄的紫色的血。干净的。镜头面前不带一颗灰尘。六边形的光晕缓缓散开。一圈酸甜的橙红色仿佛来自热带的浅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