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办公室出来后她到了老地点。真是奇怪,这里居然可以称之为老地点了。
“气死我了。下周一的班会又要我来主持,根本不知道讲什麽好,让他们做卷子算了。”黎亭晚对叶湘弦抱怨道。
“搞成有奖问答?奖品是迟到豁免权和考试开卷权,”
“好无聊。”“你老是这样。这句话太消极了。换一句吧。”
“那就‘一般般’。”“这还差不多。”
“我好想吃糖炒栗子。”黎亭晚一直喜欢糖炒栗子,初中有写过给多少年后的自己的一封信,她写的就是去吃糖炒栗子,而且要热的。
“去呗。”“还没放学,”不过黎亭晚转念一想,今天是星期六,现在本来就是假期,她是被半强迫地要求回来上晚自习的,而现在她自愿离开又有何不可,“现在就走,你去不去?”“好嘞。”
学校附近有很多蝗虫般的摩的,缥蓝色的遮阳伞向后延伸出不自然的一块长方形。快速从静立的路人身边经过,快速询问(“去吗?”“走不?”),快速离开消失在转角。两人走路过去。慢走十五分钟就到。街角这家栗子店相当年长,它的触须延伸到记忆的背面。红底黄字的招牌上,“恬然”被熏得斑驳。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店铺一样,不知何时起多了两片二维码。不过黎亭晚喜欢用十块钱的纸币,最好是偏旧的。递出钱的动作是时间的映现,暖融融的灯光下对着记忆交出青蓝色的凭证。老板,有时是个毛衣妇女,有时是个眼镜男人,与黎亭晚一家都认识,不过这种认识节制地停留在面部特征和日常寒暄划出的边界上。拿好。栗子和热气装在信封里,订书机封口,放入塑料袋。
“来玩飞花令吧。”叶湘弦提议道。
“飞什麽字?”
“交换我们的姓氏怎麽样?我飞‘离’字,离别的‘离’。你飞‘叶’字。叶子的‘叶’。”
“可以。你先吧。”黎亭晚大概在脑海中过了几句,她知道的这两个字的诗句应该差不多。
“离心日远如流水,回首川长共落晖。”
“水风轻,苹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
“海燕参差沟水流,同君身世属离忧。”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直到最后郑和薛都识趣地隐身幕后。
手指对称地一挤,“呲”的一下外壳就从尖口处裂开,露出奶油黄的栗仁。入口是温润的,咀嚼时带有一丝蛋黄香味。
低矮的黑栏杆围起一个小亭子和几颗歪斜的老树,几张石桌石凳,以及红的蓝的高塑料凳。这个夹在三条马路间,一眼可望个透彻的小小公园,白日里还有下棋打牌的吆喝喧嚣,到晚上只剩下树枝藤条的摇蕩,可能还有几片沉默的翅膀。照明全部依靠近处店铺缺乏设计感的各种招牌,和偶尔车辆不经意的目光。一轮圆月把蓝幽幽的清冷光线打在鹰头状的流云上。
两人坐在石凳上吃糖炒栗子。空壳堆成小丘,满手是糖汁,黏黏糊糊。褐色渗进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里。咔,一粒。咔,一粒。最后一粒炒焦了,闻起来苦涩而忧郁。如果有一位数字神秘主义者在场,把她们取栗子的次数,眼神相交的次数与指尖相触的次数拿来做一番演算,说不定能发现比胡夫金字塔更精妙的结构。
还记得小学时学校举办过以凤梨为主题的艺术品创作活动,父亲黎舟把一个新鲜的凤梨竖着切四刀,挖空里面塞上涂了水彩的泡沫板做成的一次性时效性装饰品。这是个什麽?他们没有明确的目标就做了起来。哈!这就是艺术。做完后两手的凤梨汁结成粘稠的糖,粘住几颗鱼眼般的泡沫粒。其实如果做成一座小房子的话说不定能得到一个好看的名次,不过这个想法好像已经被实现了。
“蚂蚁来了。”叶湘弦盯着石桌边缘蠕动的棕黑色虚线,短而快地吹断了几处。她忘记控制气流的方向,飘了一些桌上的栗子皮栗子壳碎片到黎亭晚的衣摆上。受害者愠怒,一个急促的深呼吸反口吹了回去。一地狼藉和笑声。
角落里有个水龙头,两人把手指洗干净。
“好吃吧?”“还可以。”“坦率一点嘛。真好吃。”
“栗子好干,有点口渴。”
“去喝糖水怎麽样?去‘喜迎门’喝,就在附近。”
“走吧,我要杨枝甘露。”
“那我要龟苓膏,加巧克力炼乳和很多红豆。”
不朽。这个词在她小学三年级时被绞尽脑汁而沾沾自喜写进试卷上的“看图说话”的整整齐齐的,行与行之间由一条窄白线割开的格子里,用来形容“我”在公交车上给老人让座的美好品质。
今天她找到了另一个可以形容的对象,令人神往。
只一个月左右,和叶湘弦熟络后,黎亭晚发现她并不如外表那般脆硬生疏。她使用的是那种推一下就能弹出吸管的塑料水杯,上面贴满了贴纸。她伸懒腰时会把十根手指头都伸展开,还会咂咂嘴。她下楼梯时一定会把手轻轻搭在扶手上。她转笔只能转一圈或一圈半。她偶尔会盯着自己的掌纹发呆。她能用几厘米见方的彩纸折出一个小青蛙,按住尾部再放开可以跳一两米远。她喜欢在阳台吹风。她会把草稿纸的两面都写得满满当当。即使走近她,她还是会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但一旦示意她会立刻得到回应。她永远会记得盖上笔盖,合上书本。她写的字转角圆润,如果写得快就会乱成一团。她吃零食一定会避免手沾上油或糖,她有一个小夹子。还有,她借东西时会询问并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