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亭晚走过堆满模具、裱花嘴、裱花袋、纸杯、油纸、铁盆、量杯、打蛋器、低筋面粉、黄油和白砂糖的餐桌,面粉已经渗进桌面最深的缝隙。回到卧室里书架和书桌围成的染成她的蓝色的空间内,今天她要读完《盲视》的最后一章,与躲在眨眼之间的外星□□别。
在此之前先洗个澡吧。黎亭晚一天不洗头洗澡就会全身发痒难以入睡,这是她从黎舟那里继承过来的(他一天至少洗两次澡,清晨和夜晚),就像她从赵星河那里继承来对纯色长裙和姜汁洗发水的喜爱。水从发梢流落的感觉,泡沫的重量渐渐流失的感觉。
最后她还是吃了一块曲奇,吃了油纸边上用裱花袋里最后的一点面糊挤出来的不成型的一小块。底部边缘和螺旋纹的尖端焦成褐色,赵星河会少加白砂糖而多加鸡蛋,少甜而多香脆,正是黎亭晚喜欢的味道。
口渴极了。她走到厨房拿起玻璃杯凑近嘴边。
几只蚂蚁在倾斜的水面上蹬着脚。
黎亭晚最喜欢的英文单词是“draw”,它外皮香浓酥软而且浸透了时间的金黄糖浆。
叶湘弦最喜欢的英文单词是“strait”。
黎亭晚醒来,刚走到镜子前就被自己红褐色的门牙吓一大跳。最近天气干燥得很,昨晚睡梦中嘴唇破皮,血液干燥后黏在牙齿上。确认自己脖子上没有两个洞,嘴里也没有什麽奇怪的绒毛或角质后,她迫不及待地用最大的力刷起了牙,比平常挤了多一倍的牙膏,几乎化不开。化好妆和赵星河打过招呼说不在家吃饭就出门了。
“捋好袜子。”赵星河指出。
流畅的心情曲线被被打断,黎亭晚多少有点不满,但这几缕不满还没来得及掠过心头就她就习惯性地照做把左边袜子口处的卷褶拉平。
晨光从斑驳的楼道间窗户洒落到楼梯上,一级一级形成细腻柔和的光影落差。
大院里的两棵榕树早几年的时候被粗鲁地剃掉枝叶,那时登革热泛滥,人们视蚊虫为猛兽。黎亭晚初中时就此事写了一篇作文获得地区的一个虽然并不起眼的二等奖。后来它们相对的枝干在愈合的过程中连接在一起(不知道年轮该怎麽分配),形成拱桥。现在反而更加繁茂,两三楼高,树枝伸进阳台,树枝垂到轿车顶上,叶片厚实,中央一道叶脉笔直而干脆,阳光下几乎看不见分支。还是觉得以前的绿色更深更冷。
小坡通往街道。青苔被碾入地面的缝隙中,又从墙上的红砖缝里溢出来,雨后会长出豆子大的蜗牛,髒灰的壳几乎透明。一片水管的截面突兀地呈现在膝盖高的位置,为老鼠提供了方便,如果它们能躲过榕树下那只没尾巴的花板黄猫的话。潮湿青郁的氛围可以被一个特定的角度吸收,储存起来,隔天的第二眼再次打湿视野。偶尔会有鸡蛋花落下,你可以挑一朵最好的。
坡顶对面住着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家。卷帘门楣上挂满他画的菠萝蜜,写实处有油画的光影渐变,留白处又有水墨的格局,少不了题字和几个印章。早上会戴着老花眼镜在躺椅上看报,下午穿白色背心,蓝布裤子,把电子琴架出来弹一段旋律,用的葫芦丝音色,旋律古老而粘稠,每一个音都比一件实木家具更厚。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问问他能不能教我一点素描,黎亭晚看着关上的卷帘门想到。现在还早,鸟鸣声清脆地回蕩在街道上,即使没人也不显得空旷。旁边那棵树的根部也长着叶子,仿佛插满羽毛的印第安原住民。
回收家电、彩电、空调(升调)、电脑、冰箱、洗衣机、热水器(降调)
小时候每天都钻不同的巷子去上学。说是巷子,其实是楼房之间的缝隙,有的可直接走过去,有的要侧着身子扶着粗糙的墙壁。走格子的方式。排列组合。有些是死路,尽头是几个臃肿而腐烂的红色垃圾袋。与终点之间竟有这麽多可能的路径。
正好,叶湘弦来了。
叶湘弦身着透气的天蓝色t恤和深蓝色短裤,两只菱形的金色耳饰,天蓝色扣环的深蓝色洞洞鞋是地面的回响,背着米色的双肩包。这个包有细微的消毒氯水气味,令人想起泳池来自铜离子的明亮蓝色和铜离子在火焰在迸发的生机勃勃的黄绿色。
“我还以为你这个实用主义者都用的是容量越大越好的登山包呢。”黎亭晚打量着叶湘弦双肩包拉链的皮革纹路,她穿有咖啡色的连衣裙,黄铜扣的白腕表表盘上两根指针纤细得能够被脉搏振动,还有陪伴多年的挎包,扣子有点掉漆了。“谁会动不动背一个比里面的东西还重的包出门?没走两步背就全湿了。我们要怎麽去?”
“坐公交吧,26号。”黎亭晚从包里拿出公交卡,里面还有百来块钱。
地铁和公交车的差别在哪里?速度,座位的朝向,窗外的风景,等等(挥手)。
“很奇怪,坐地铁时我有时会坐过站,但坐公交就不会。”
“可能是因为公交车经过的都是你熟悉的地方吧。你走在公交车前面,在目的地看着它慢慢开过来。”
黎亭晚想了想,的确如此。地铁只是快,而在公交车上是时间本身被压缩得更紧致。这符合相对论的时空观:时空一体。
茶楼内喧哗着的八卦与谈资飞来飞去。两人坐一张最小的四人台。
“啵”一声用筷子把餐具上的塑料膜戳开,用开水去漱。繁文缛节。黎亭晚早就上网查明这种实践传统并无任何明显的杀菌消毒的效果,而她还没到主动追求安慰剂效应的人生阶段。等我成为师奶再说吧。她伸手把服务员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