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蜿蜒游龙在长街上来回游走,如盛世化身降临人间,广布甘霖。龙身之庞大,即使折成几段仍是霸占了大半横截街道。几趟回转,垂髫总角的小童跟在旁边跳着笑着,尾随在后的人越来越多,或趁兴祈愿,或误入其中,几乎卷进了半条街的行客。
汇成巨浪,惊天动地,转眼呼啸至面前。
小淮觊觎那颗瞪目虬髯的龙头多时,尤其是悬于额中的红珠子,机不可失,他蹬起绣云红马靴,果断朝前奔去。
一个不妨,就教人撒欢似地要跑没影,唤不回来,燕故一当即追上去,边追边掉头朝今安示意。
今安无奈摇头一笑,向前几步,那载着金黄游龙的乌压压人潮,迎面将她吞噬。
人兽假面,接踵摩肩,遍目华彩,光怪陆离。一刹那,分不清到底是浮华人间,还是鬼怪妖域。
小淮与燕故一的身影在巨潮中越来越远,今安逆流急急奔了几步,不小心撞上人。
冲力未止,满怀淡香温凉。来人身量颇高,一顶歪歪斜斜罩到肩下的白色帷帽,轻薄绢纱被风吹得起起落落,险些贴上她遮脸的狐狸面具。
当是咫尺间,对面不相识。
今安半步未停,一句抱歉消弭进震耳的锣鼓喧嚣中,擦肩便走。
身后一下阻力。
修长如玉段的五指拽住了她即将抽身而去的袖尾,用力地,迫切地。
今安仓促间回头,见那个戴帷帽的陌生人靠近来,同时要将她拉近。
人潮汹涌中,什么也辨不清晰,什么也听不清晰。
只有这一下的停顿间隙,被逆流而来的人群瞬间挤近,也被袖上力道更为急切地拉近。
陌生人拦住她离去的动作这般忙乱,以致完全忘记去拿掉碍事的帷帽,任由飘荡的薄绢勾勒着底下优美的起伏,眉目的深墨与唇上的红几乎透纱而出。
今安有一瞬的愣神。
宽阔的肩膀趁机环上脊背将她揽近、钳紧。别于四周混杂气味的、似曾相识的幽幽檀香,由浅至浓。
一声玉碎般的轻轻叹息,贴在她耳边隔开一切喧嚣——
“找到你了。”
月下逢(二)
小淮美滋滋地捧着战利品回来。
原本镶于龙头正中的红珠,被他得意地上下抛落,灯下端详。
而游龙未觉,拖着人潮长尾摇去了那头,此处街道空荡荡,地上遗落许多的绢帕杂物,如盛大之后飘零的秋叶,卷了又落。
燕故一赶上几步,衣冠被挤得些许狼狈,去揪他领子,难得发火:“小兔崽子,乱跑什么?”再回头,要和后头的今安说些什么。
后头哪还有人。
被人潮挟带着向前,随波逐流。许多人蜂拥追在游龙的附近祝祷祈福,升官,发财,求子,姻缘——关于俗世中流的不尽贪婪与夙愿,尽皆赋予在这条一层黄布几根木架支起的“龙”。
虞兰时走在声愿洪流中,隔着朦胧白纱望去,头顶是几挂长长去到夜幕的彩灯,犹如从天际坠落,不吝恩泽布施,此间所愿皆成。
在某一个锣盛鼓落的瞬间,他恍惚想,若是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灵验,那么就让——
迎面撞来的人打断了他平生仅此一次的虔诚,撞进他的怀中,同时激起了他平静无波的心鼓。
一袭红衣,一张妖异狐面,一双匿于狐面阴影下的瞳眸,陌生人般看他,随即擦肩而过。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远比他心神平定更快的是他下意识的动作,扯住了划过手掌的袖子,终于抓住了这片寻找许多天的镜花水月。
找到你了。
隔绝喧闹的暗巷中。
红衣狐面将略高的白衣身影推靠上墙,抬手去拂开帷帽薄绢。
以今安的高度,先掀起的是与她视线平齐的一角,与薄绢白色鲜明对比的红色唇面,由下及上,凹陷人中,挺直鼻尖,最后是那双桃花眼,正低垂着,从密睫缝隙中专注看她。
今安松开手中布料:“果然是你。”
他眼睑一颤,倏忽侧过脸笑起来,眼里迸发的光彩让这窄小陋巷蓦然亮堂。好似眼前人还记得他是一件多么值得雀跃的事情。而后他轻轻垂下脖颈,将脸颊往今安未收回的手上凑。
掌心间柔软温暖的触感,磨蹭着,将那些腻人的温度熏染过来,令她指尖不自在地蜷曲。
刺痒丛生,今安收回掌心背在身后,问他:“什么时候来的裘安?”
脸上一空,虞兰时笑意一顿,还是答了:“昨夜到的。”
轻描淡写,其后的百般挣扎与颠簸,他只字未提,只顾就着巷中的暗淡光线,目光逡巡在她脸上。像是仔细欣赏这张精巧狐面,但眼中所含意味又深刻得多。
他这般笑若桃花灼灼,肢体接触自然得好似两人已然熟稔非常,但是满打满算在她南下到洛临后,与他相识至今还不到一个月。
除了挂个救命恩人的名头,被他缠了许多天,还有就是虞家与连州的暗中瓜葛起的引线。她有心循线去查,看来看去,就瞄上了这个虞之侃极为重视的独子身上,以此为探查的缺口。刚好,他似也对她的接近很是乐意。
唯一脱离掌控的就是那夜他突如其来的亲吻。
无论何时回想起那夜,她都极为恼怒,不是因为那些唐突而黏腻的皮肉交合,而是,原来真有人在她不设防下一击得手。
猎物用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蛋与稚嫩无力的爪牙,诱惑猎人靠近,甚至让猎人反而放下了戒心,自信能空手捕获。
结局是,猎人理所当然地反掉进了猎物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