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转头看向了虞泽,“阿兄……”
他已经在思索等虞泽出言拒绝后自己该如何哄骗、如何软硬皆施,可令姜望和文照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虞泽竟道:“陛下,臣亦觉得文长明之计甚好。臣回去,会规劝宫中众人,一切为大局计,若有那利欲熏心的短视之徒胆敢破坏陛下的谋划,臣绝不轻饶。”
姜望大喜,“如此,朕便拜托阿兄与长明了。”
文照则惊讶地看了虞泽一眼。
没想到这一眼让虞泽耿耿于怀,送文照从小路出宫时还出言嘲讽道:“怎么,文大人觉得咱们这些宦官就必然目光短浅,必然跟不上你们这些志向远大之人的脚步?”
文照默然无言,心中腹诽虞泽小心眼,自己不就那么看了一眼么?
虞泽继续嘲笑道:“你当你们这些士人又是多么聪明绝顶、智计百出之辈?咱家还是小黄门的时候,也对你们这些士人心怀敬畏,可真爬到了上头再一看,你们这些人除了比咱家多了那么一根东西之外,又有何不同?”
文照说:“别误会,我可没比你多什么东西。”
她这神来一句让虞泽愣住了,哽了半天才接下去道:“那陈潜老儿倒是与众不同,确实是个难得的忠义之辈。”他冷笑道:“可我这等小人,最恨的就是这些忠义之辈,有他和你老师陆陵这种人在,就显得你们士人都是什么君子一般——可是凭什么,分明大家都是一路货色!”
文照幽幽道:“这就是你想从陈潜开始逐步拔除士人的理由?”
虞泽耸肩轻笑起来,他笑了好半天才止住,道:“文长明,你与其余士人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你足够敏锐,他们都当我对付陈潜是因为我侄儿的私仇,只有你看出来了。”
文照接着他的话道:“你只是钝刀子割肉,想让士人们以为你只对陈潜一人出手,所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只有你的刀砍到他们头上时,他们才会哀嚎,才会后悔当日没有出手。”
虞泽冷声道:“可是你出手了,你毁了我的整个计划。”
“这样你才更应该感谢我不是吗?”文照微笑道:“若事情真如你计划的那般执行下去,杀一个陈潜或许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澜,可当你提刀砍死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你以为士人们不会察觉、不会拼死反抗吗?真闹到动摇朝纲的那一步,你觉得陛下是选择保住自己的皇位还是选择保住你呢?”
虞泽白净的脸微微涨起红色,他咬紧了牙关从唇齿中蹦出几个字,“他们敢?!”
“怎么不敢?兔子急了都会咬人呢。”文照轻嗤,“虞泽,你知道你在我心中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是什么?”虞泽狐疑地看着她。
文照道:“你太愚蠢了。”
“你说我蠢?!”虞泽果然暴跳如雷,他尖细的声音高高吊起,像被捏住了脖子的鸡,“我十六岁刚进宫时,只是这宫墙内最卑贱的内侍,吃馊饭,喝脏水,倒屎尿,连路过的狗都能踹我一脚。我孤注一掷耗费全部身家自请去了当时还是藩王的陛下府上,又花了二十年走到今天这步——连周淮那老匹夫都要让我三分,你居然说我蠢?!”
“你之所以能把士人们打压得抬不起头来,不是因为你有多聪明,而是因为他们和你一样愚蠢。”文照轻描淡写地道:“在我眼里,宦官和士人之间看似声势浩大的斗争,其实只是菜鸡互啄罢了。”
“菜……菜鸡互啄……”虞泽整个人都气得发起抖来,如果他手里有块砖头什么的可能已经照着文照的脑壳狠狠拍下去了。
而文照依旧淡淡嘲笑着,问:“你知道你和士人们在我眼里最愚蠢的地方是什么吗?”
虞泽怒极反笑,“你说,是什么?”
“是你和他们都没有把对方当人看。”
虞泽瞬间呆愣。
“在你眼里,士人们如猪;在士人们眼里,宦官是狗。”文照道:“但在我眼里,士人是人,宦官是人,天下黎庶也都是人,所以我从来都站在人的角度思考谋划。以己度人,就会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做的是什么。”
虞泽忽然反问:“在你眼里我是人?”
文照疑惑道:“你不是人又是什么呢?”
“你当我是人,哈哈哈哈哈……你当我是人……”虞泽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挤出了眼眶。很久之后笑声渐熄,虞泽直起身,抬起左手指尖抹去眼角泪水,“看在你逗我笑一场的份上,文照,我送你一个祝福。”他伸手在文照肩上重重一拍,随即附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死得太早。”
说罢,这位权势滔天的大宦官背着手哼着小曲儿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宫廷曲折的回廊中。
“有病。”文照挠了挠耳根转身出了宫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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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蛊一案尘埃落定,蒙冤者无罪释放,明面上的陷害者也已锒铛入狱,对于百姓们来说,这个故事已经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
但对于朝臣们来说,新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张鸣和贾洪两位高官落马,而他们背后的大宦官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作壁上观,导致他们在朝中的无数党羽也纷纷罢黜的罢黜、贬谪的贬谪。但有人降,就有人升,譬如文照就借此机会升任尚书台的北主客曹尚书,开始专门负责北戎相关的上书。除她之外,还有数十人得以升迁,今古经学派的人均有,今文学派的人理所应当占了多数。
升官么当然是件开心事,而且能在洛京当官的人一般都穷不到哪儿去,本来大家伙儿都准备老老实实去西园交钱了,可谁知那陈潜大难不死,脾气又暴躁了许多,竟然当众宣言陛下卖官鬻爵乃是恶政,他宁可此生再不升迁,也绝不为此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