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没有食言,而皇帝和虞泽果然也被他激怒了。
虞泽眼角余光一瞥文照,开始自己的日常工作——进献谗言。他说:“陛下,既然陈潜那老匹夫如此不识抬举,那咱们也没必要给他好脸色看了,不如……”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好杀一儆百,镇住那帮蠢蠢欲动之人。”
文照看出了虞泽的试探之意,却并不以为意,笑道:“虞常侍,此前风波刚过,陈潜不肯交钱上任的事儿也还传得沸沸扬扬,你现在就要让人死于非命,是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不成?到时候百官逼问,下不来台的是你还是陛下?”
虞泽冷笑,“我就知道,你终究是士人一派,哪里会真心替陛下排忧解难?杀又杀不得,放又不能放,那你说该如何是好?”
文照向皇帝拱手道:“陛下,依臣之见,应该不收取钱财,直接让陈潜上任。不止是陈潜,此番得以升官的古文经学派的士人,都应该让他们直接上任,而今文经学派的士人则不能放过,若他们有样学样,咬死不肯交钱,就换人,换成古文经学派的士人,依旧不收钱直接上任。”
在只听到前半句的时候,姜望眉头拧起几乎就要发怒,可待听到后头,他又渐渐陷入沉思,“你的意思是,让朕区别对待,以分化两派?朕知道,士人根据其自身所学不同,亦分今文经学派和古文经学派,可这么多年打交道下来,朕觉得两派士人并无差别,他们也一直同进同退,你这一招,能够管用吗?”
文照道:“陛下,古今经学两派之所以能够一直抱团,并不是因为他们都是些团结至诚之人,相反,臣身在其中,发现两派里头都多的是卑鄙自私的虫豸,他们之所以抱团,是因为不得不抱团。”
虞泽阴阳怪气地道:“你这是在责怪咱家逼迫他们太甚了?”
“确实如此。”
虞泽:“……”
文照又问:“陛下可知士人为何分成古文经学派和今文经学派?”
虞泽不屑道:“莫说陛下,连咱家都知道。昔年始皇帝焚书坑儒,多少经典付之一炬,旧朝初年,有幸存的遗老、长者口述经书,以隶书书写,编纂成册,这便是今文。后鲁恭王损坏了孔子家宅,在墙壁中得《礼记》、《尚书》、《春秋》、《论语》、《孝经》等,凡数十篇,皆以古籀文书写,这便是古文。”
文照点点头,“旧朝时,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置五经七家博士,今文从此由民间私学转为官学。至新朝,光武帝再立今文十四博士,即《诗》齐、鲁、韩三家,《书》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礼》大戴、小戴二家,《易》梁丘、孟、施、京房四家,《公羊春秋》严、颜二家。按照道理来说,只要跟随这十四家老老实实学习今文,就能做官,为何时至今日却有源源不断的人还要学习古文呢?”
皇帝眉心一动,“长明,据朕所知,你和你的老师陆子陵皆是古文经学一派?”
“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你为何不学今文呢?”
文照苦笑,“陛下,臣学不到。”
皇帝显然一怔,“……学不到。”
“学习了今文经学,就有了做官的资格,而这大宁天下,官位是有限的,想做官的人却是无限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接受今文经学教育的资格只留给自家族人和门生,而要收我们这些草芥出身的泥腿子呢?”
“孔子曰,有教无类,所以愿收弟子三千。但那是因为他是圣人,而这天下间,圣人寥寥无几,多的只是虫豸。”
文照拱手道:“大部分古文经学士子都与臣一样,不是不想学今文经学,而是因为学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天下习古文者众,而为官者少,习今文者少,而为官者众,这是横亘在两派间的根本矛盾,无可化解。之所以眼下两派似乎亲密无间,正是因为以虞常侍为首的宦官一派势大,士人为求自保只能抱团,而一但两派所承受的压力出现偏颇,他们自然会开始狗咬狗。”
虞泽思索着问:“但此计如此明显,难道今古两派的人会看不出来吗?”
文照笑道:“看破计谋与化解计谋是两件事。古文经学派因人才辈出、广为收徒,在民间声势早已超过今文经学派,心心念念的,只是朝中官学的位置。若想化解此计,就需要今文经学让出官学的位置——他们怎么肯?”
姜望和虞泽都陷入了沉思。
今文经学派的五经十四家占据了这大宁天下泰半的上升通道,他们从光武以来发展至今,已有百余年,麾下门人弟子无数,在朝中树大根深,想要扳倒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成的事。
可一旦达成,今文经学派将如巨鲸坠落,它的尸体足以供养宦官集团和古文经学派开启一场长达数年的盛大狂欢。
文照的想法很好,但古文经学派势弱,宦官集团如果想与其联手绞杀今文经学派,不得不在计划的开始阶段,匀出自身的利益增强古文经学派。
未来的收益是遥远的,可眼前的损失却是实打实的,宦官集团能同意吗?
哪怕身为皇帝,姜望也不得不为宦官们考虑这一点。
因为他是以藩王之位承袭大统,登基那年不过十五岁,朝中大臣,无论古文还是今文派,没人把一个十五岁的小皇帝放在眼里——他只能依靠宦官。
朝中士人和天下百姓,都觉得皇帝是被宦官蒙蔽了,但皇帝本人和熟悉历史的文照都知道,皇帝和宦官们的利益其实是一体的,宦官们依靠皇权作威作福,而皇帝也通过宦官发号施令、制衡百官,他们本就是一个权力体上的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