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从怀中掏出自己的名帖,看向方才说话那老头儿,“你是主事的村长吗?”见老头儿点头,她将名帖放在那小姑娘的手里,随即自己起身面朝着众流民后退,再翻身上马,“你拿着这个东西去上郡,找那边的官吏,就说是文监军给的。上郡正在修葺城墙,让他们给你们找点活儿干,至少饿不死。”
说罢,也不再理会流民们高呼“青天大老爷”,自己径直策马回到队中。
周棠低声道:“可问出点什么了?”
文照一点头,却并未细说,只道:“大部分灾民仍在原地,咱们得尽快赶到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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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照小时候也挨过饿、受过冻,曾险些死在雪地里,虽说后来凭借自己的手段扭转了生活质量,可那段贫瘠不堪的生活至今如同寄生虫一般死死攀咬在她心头,驱赶不掉。
她一直觉得自己已经算是很吃过一些苦头的人。
可在踏入灾区的那一刻,她心中隐含着的那点自怜霎时荡然无存。
周棠脸色煞白,很多随行官吏甚至忍不住呕吐起来。
尸体,到处都是腐败膨胀的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悚然的恶臭,有贪婪的野狗叼着不知是谁的胳膊穿行其中,文照眼睛尖,她甚至看见了那条狗嘴里的胳膊上还戴着只金灿灿的镯子,想必它原本属于一个富裕的妇人。
可在滔天洪水之下,富也好,穷也罢,高低贵贱、男女老少,统统被霎时吞没,卷入浊浊漩涡,待洪水退去,只留下满地腐烂的躯壳。
周棠气得直发抖,“本地官吏何在?洪水既已退去,为何不收敛尸体,安抚灾民?!”
文照说:“走,我们去找找。”她勒令押送粮草的大队停在原地,自己和周棠带着十几位军士继续策马深入。待又走了一段路,他们才总算看见了生人,他们有些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动不动,有些则神情恍惚地四处游荡着,像鬼魂,像丧尸,总之不像活人。
文照勒马,“朝廷派来赈灾的钦差到了,此地县长何在?”
“朝廷……赈灾?”几个人浑浊迷茫的眼中猝然闪过一丝光芒,他们伸手指着某处,“县长他们就在那边的山上!你们……你们当真是朝廷派来赈灾的?”
周棠道:“对,你们去告知自己的亲友,就说朝廷的赈灾粮草到了,即刻便可发放。”
那几个人顿时又哭又笑起来,“亲友……亲友……对了,你儿子不是还在么?”
“唉,昨夜高烧,没挨住,也死了。”
姜岱在此地已做了八年的县令。
这原是不合规矩的,但他叔父的三娘舅为洛京朝廷的周梧周太常效力,只消周太常一句话,再不是规矩也便成了规矩。
因而,当洛京那边传来消息,让姜岱掘开堤坝,淹了乐玄所部时,姜岱虽然心里嘀咕,可也不得不照做。
所幸他前些年在山中造了座别院,这会儿正好派上用场。
姜岱秘密带着自己的家人提前搬入别院,刻意留下那些个与自己交恶的同僚,比如那个与自己处处作对的刘县丞,他派遣人手前去“修整”堤坝时,那厮果不其然又跳了出来,大叫着堤坝分明去年才大修过,如今再修无异是劳民伤财作无用功云云。
于是姜岱冷笑着让他前去监工,刘县丞梗着脖子去了。
去吧,去吧,这一去你就别想再回来了。
姜岱站在别院的观景台上,山间清风悠悠,他负手而立,遥望大河,回想起那天洪水肆虐的景象,想象着刘县丞在洪水中无力挣扎的模样,嘴里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姜县长,好兴致啊。”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姜岱猝然转身,看见十几个披甲军士拱卫着两个文士,其中那个个高的正笑着给自己抚掌。
姜岱蹙眉怒喝:“尔等何人,竟敢擅闯本县别院!来人!来人吶!”
那个个子稍矮的冲那十几个军士打了个手势,他们各自从身后解下几个圆滚滚的东西,一甩手丢到了姜岱面前。那文士贴心地问:“姜县长是在找你的手下吗?我给你把他们带来了。”
姜岱定睛一看,那几十个滚落在地上的东西,正是他手下人的人头!
他吓得惨叫一声,转身欲逃,奈何身后是悬崖峭壁,只能跪地求饶,“诸位壮士,饶命!饶命啊!你们想要什么?钱?粮?还是这座别院?我统统都可以双手奉上!只求诸位留我一条命……”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文士腰间佩刀光芒一闪,他颈间猝然一痛,再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他伸手一摸,看见掌心满手是自己的血。
姜岱的尸体轰然倒下,文照收刀回鞘,周棠淡定地吩咐身后军士将他的脑袋也割下来,一会儿传首示众。
文照“啐”了一口,“这狗官,死不足惜。”
周棠叹道:“他怎么只长了一个脑袋,实在是不中用。”
轻松料理了姜岱,文照和周棠带人飞速下山,就要去找押运粮草道大队汇合,却远远地听见那头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把粮草交出来!”
“我等是朝廷派遣的赈灾官,尔等岂敢放肆!”
“呵,什么朝廷命官,都是一群衣冠禽兽!你们再不交出粮草,别怪我们不客气!”
文照和周棠对视一眼,夹紧马肚子疾驰而去,果然看见一大群足有近千人的衣衫褴褛的灾民将赈灾队团团围住,军士们全神戒备,两方彼此间剑拔弩张,眼看着就要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