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棠温声道:“马将军可知,文监军为什么会去刺杀韩仪?还不是见马将军受那贼人所辱,她心中万般气愤,执意要为马将军出头,这才行此险招!”
马燕心中暗道“放你娘的狗屁”面上却作恍然大悟状,“原来,竟是如此么?”他走上前几步朝文照拱手,“我这厢多谢文监军,方才是我失言,请文监军莫要怪罪。”
文照这才缓和了脸色,也随意地拱了下手。
周棠笑道:“这才对嘛。”他一手牵着一个,三人再度落座,终于开始“心平气和”地对话。
“其实,话说回来,文监军说得有理,马将军讲的也没错。两军对垒,胜负哪儿能全靠一人?文监军刺杀韩仪自然是首功,可若无马将军携大军压阵,与叛军彼此牵制,恐也不能功成。”周棠看向马燕,“马将军,我说得如何?”
按照周棠的说法,马燕此前两次败仗全是他故意为之,为的就是让韩仪放松警惕,再一举斩首。如此一来,马燕的败仗一笔勾销不说,还能再添大功一件,他自然连连点头,“啊对对对!正是如此!”
周棠又看向文照,“长明,你怎么说?”
文照冷笑一声,“我倒是好说,只是马将军,你可别忘了,”她抬起下巴朝帐外一扬,“这外头还等了个荡寇将军乐玄呢。是我杀了韩仪没错,可后续扫平叛军可都是他的功劳,平白将他从功劳簿上抹去,乐玄能乐意?”
“他算个什么东西?吃了那么大一场败仗,手底下兵马又被一场大水冲走了七七八八,安敢在我面前造次?”马燕蹙眉不屑地道。
文照幽幽道:“单是个乐玄自然不算什么,可马将军不要忘了,乐玄背后是什么人。”
想到虞泽那张阴鸷的脸,马燕顿时一噎。
文照道:“宦官,向来睚眦必报,这口气就算乐玄咽得下去,那虞泽能乐意?马将军,你要为这点蝇头小利开罪宦官,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我不管,可你别拖上我一块儿死啊。”
“这……”马燕犹豫不决,竟看向了周棠,“周令君,你有何高见?”
“此乃尔等军务,我不过是个赈灾钦差,这种事我怎么好说?”周棠讪笑道。
马燕道:“周令君但说无妨!”
周棠垂眸思索片刻,抬头道:“此战,文监军孤身刺杀韩仪,自然当属首功。马将军率大军与其牵制对垒,也是劳苦功高,至于荡寇将军……不如便如实上报,以辅助马将军平叛为名为其请功。”
马燕顿时就舍不得了,他原本是想把乐玄的功劳独吞的,可一想到眼前此二人明里暗里的威胁以及洛京的大宦官,心道自己毕竟是主将,既然并州之乱平定,功劳自是逃不走的,如此也已足够向周梧交差了。
他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半晌,终于长叹一声,道:“便按周令君说的做吧!”
文照和周棠对视一眼,心知到此为止,这场战事才算是落下序幕。周棠看着有些萎靡不振的马燕,颇为贴心地继续留下来宽慰了几句,另一头文照可呆不住了,马燕军帐里的熏香熏得她头昏脑胀,眼见此事讲定,干脆起身掀帐而出,跑去找乐玄。
“看见乐将军了吗?”
“瞧见乐将军在哪里没有?”
文照一连问了好几个小兵,打听到乐玄孤身往黄河边去了,她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声,立即拔腿朝那小兵所指的方向追去。
·
黄河,波涛如怒,咆哮万里。
乐玄凝望着眼前这滚滚浊流,忽而想起自己前次在此遥观大河时的心境。
那时,他虽强攻韩仪不利,闹了个大败而归,可他心里仍有勃勃野望,他坚信着,失败只是一时的,他终将再度执剑而起,将那韩仪斩落马下。可一场滔天的洪水卷走了他麾下数万将士的性命,也卷走了他心中所有的希望,徒留一地死灰。
他记得黄河决堤时的场景,虽有副将预警,他带着部分人马及时逃到了高处,可更多的人来不及走,他那时攀在一棵老树上俯首向下看,河水像一座大山般向下游压来,无数士卒、百姓、牲畜,被吞入其中,乐玄看着他们微小的身影在漩涡中竭力挣扎,想摆脱这必死之局,可所有努力都是徒劳,洪水依旧滔滔向前,并不为万物的生死而停顿,那些身影很快就消失,再也看不见了。
那般惊险时刻,他却忽然想起那个当初走出凉州,乐观坚定地决意要在洛京搏出属于凉州人的天地的少年,他想回忆自己当初的模样,却发现那个少年人早已被风沙磨砺得面目全非。
世事跌宕多变,观河之人早已不复当时,唯大河依旧。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乐玄仰头长叹,两行热泪自眼中滚滚落下,“楚霸王啊楚霸王,当年你看着滔滔乌江水,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他看着汹涌的黄河水,几乎快要抑制不住纵身一跃的冲动,就在此时,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那声音带着微微喘息道:“项羽临死时想的什么我不知道,可是乐玄将军,你答应过我会等我片刻的。”
乐玄转头一看,果然是文照。
她似乎才狂奔过,脸色煞白,扶着膝盖喘息不止,眉头因伤口剧痛而紧簇,待抬头向乐玄看来时,却又挤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乐玄心头莫名一松,他道:“文监军,我知道你想同我说什么。其实你不必谢我,乐某不过是尽了份内之事,反倒是我该谢谢你,多谢你一意孤勇除了韩仪,才使我不致抱憾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