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顿又吃了一场败仗。
他垂涎阿曲部落占领的那片丰沛的水草,想仗着自家那然部落曾经一统北戎的威名逼迫阿曲部落的首领退让,谁知人家根本不给面子,直言蒙顿跟他的兄长檀述耶一比就像是家雀与雄鹰,孱弱得令人发笑。
蒙顿闻言当然恼羞成怒,立即纠集部众浩浩荡荡地杀向阿曲部落,自檀述耶失踪后日益衰弱的部众也没令人失望,果然打了个一败涂地,去时五万余人,回来只剩下不到七千。
负责统计军务的马秋在竹简上写下一个数字,随后深深叹息。
他倒不是在为同伴的死亡而伤感,而是为自己飘摇的前途而担忧。
他的父亲是汉人,他身上流着一半汉家的血液,他靠着从父亲那儿学来的读写本事受到首领重用,也因为父亲给予的血缘备受其他北戎人的排挤。
檀述耶在时倒还好,自家部落吞并了北戎大大小小数十个部落,威势煊赫,部落中人一致对外,野心勃勃地想创造一统北戎的奇迹。
可是再强大的英雄身旁也隐藏着阴险的小人,蒙顿就是那个小人。
他拉拢了那然部落中同被檀述耶贬斥的人,趁着一个檀述耶和部众庆功喝得酩酊大醉的夜晚,对自己的兄长发动了卑鄙的偷袭。
那一夜之后,檀述耶失踪,北戎人都说他死在了蒙顿手下,可只有大帐中的亲近部下都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被蒙顿和凉州官府联手围困在了凉州大狱内。
为了保住檀述耶的性命,他们只好极力地忍耐,任由那蒙顿在部中作威作福,将檀述耶攒下的家底渐渐败了个一干二净。
原本马秋对此是无所谓的,他是个杂种来的,他永远不会被北戎人全盘接受,凉州的汉人也只会觉得他是蛮夷,他只想默默过自己的日子,和自己的女人一起。
可檀述耶回来了,就在昨天深夜。
那然的英雄再度归来,身边很轻易地聚集了一群簇拥,他们披夜潜入马秋的帐中,马秋从睡梦中被摇醒时,以为自己身前围满了眼冒绿光的野狼。
檀述耶跟他说:“我知道你如今很得蒙顿重用,你帮着我杀死他,我回来后,你还是我大帐中的主簿。”
檀述耶说着话时姿态从容、语气温和,可他宽大有力的手掌就放在马秋的颈间,马秋知道,他想捏死自己,就像捏死一只麻雀。
他忙不迭地点头向檀述耶表忠心,檀述耶便放下了手,同他细细说了自己推翻蒙顿的计划,马秋当时脑中一片混沌,至今也没能回神。
“蒙顿就像头没心肝的野兽。”马秋在自己女人面前重重叹气,“若说檀述耶是雄鹰,蒙顿就是秃鹫。他又败给阿曲部落之后,他的一个姬妾给他送酒水,他随手就将她拖过来杀了,他的弯刀剖开了那女人的胸腹,肠子与内脏掉了满地,蒙顿抹了把自己脸上的血,将他豢养的那几条狼犬叫过来,就这么……把她吃了。”
马秋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眼中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要将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穿透,“我当时就在帐中,我亲眼看见了那一切……如果蒙顿发现我背叛了他,下一个喂狼狗的一定就是我了!”
女人用力抱住了他,她粗粝焦黄的脸颊紧紧贴上了他的,“不要怕!不要怕!你听我说!”
马秋竭力从灭顶般的恐惧中挣脱出来,怔怔地看着女人浅棕色的眸子,她说:“你觉得蒙顿会是檀述耶的对手吗?”
马秋下意识地便摇了摇头,“那绝不可能!”
女人说:“既然如此,檀述耶推翻蒙顿重回首领之位就是必然。你在蒙顿手底下,过得战战兢兢不说,日子也是一天不如一天,等到他将那然的家底彻底败光的时候,你还是个死,不如趁现在转投檀述耶,檀述耶那般人物,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会答应,到时候你还是他帐下的主簿,咱们还能一块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马秋呢喃着这句话,望着眼前的女人,想到初见她那一天,她被几个如狼似虎的北戎男人拽着头发拖着走,他听见她用汉话大声求饶呼救,忽然就心软了,借口蒙顿要这个女人,悄悄地把她藏进了自己的帐中。
她这样一个比兔子还柔弱的汉女,却懂得那样多,他喜欢听她说话,听她说汉人们的生活。听着听着,就好像自己也长出了翅膀,腾空九千里,望见那遥远的东方。
马秋忽地回神,用力点了点头,“好!我都听你的!”
虽然下定了决心要助檀述耶复位,可真到了约定好斩杀蒙顿的那一天,马秋还是忍不住地呼吸急促、心跳加速。他同手同脚地走进蒙顿帐中,看见蒙顿身披藤甲,大喇喇箕坐在大帐中央,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抛掷着一个长着黑毛的球。
马秋呼吸一滞,浑身都如一张被拉紧的弓那般绷住不动了——因为蒙顿手中抛掷的不是什么球,而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人头被抛至高处,溅落点点血滴,马秋和它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他看着它浑浊灰白的眼睛,认出这人头原本属于一个同在蒙顿帐下、对自己颇为鄙夷的卫士,而这个卫士,正是那晚随同檀述耶来找自己的人之一!
……暴露了么?
马秋心中来不及产生快意、惊讶、疑虑等种种其他情绪,他霎时就被恐惧所吞没了,蒙顿长久施展暴虐所带来的威压,让他的大脑不能转动,他几乎就要跪下求饶,可话涌到嘴边,他想起女人那双浅棕色的眼眸,想起她说“咱们还能一块好好过日子”,他忽然就又镇定下来,向蒙顿施了个惯常使用的礼数,“大汗,这个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