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并未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待那小厮再度出现,这回终于领她进入偏厅见到了何朔,“照拜见何公。”
何朔年逾四十,仍旧风度翩翩,举手投足皆是世家气度,见到文照这等尚是白丁之人,也很是亲善,抬手让她坐下,温声问:“你老师陆子陵在并州三载可安好?”
文照道:“回何公的话,老师身体康健,并无不妥之处,只是与何公多年未见,颇为思念,特托我带了一些并州特产,还请何公笑纳。”
何朔点点头,“你虽已举孝廉,可正式授官前仍需经过公府复试,你可准备好了?”
文照道:“从并州至洛京,照一日未敢放松。”
“你是子陵的弟子,通过区区复试自然不成问题。”何朔捋了捋胡子,忽然话题一转,“长明在并州可曾婚配?”
文照立刻就想到了先前的那个少女,有心说自己在并州已有妻室,又怕老师和何朔私下有信件往来,只能干笑两声道:“照未建尺寸之功,何以成家?”
“哎,先成家后立业也是常事,不过,长明有此等志向,倒是好事。”何朔揭过这一茬,转而又问起文照的志愿问题。文照立即表示自己想留在中央发展,暂时不想下放地方,何朔慢吞吞地说:“此事子陵也与我书信谈过,我和他都觉得,年轻人留在尚书台学习历练最好,你便先做个尚书郎,如何?”
文照来洛京的一路上,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被下放到地方,任一县之长固然自在逍遥,可哪儿比上留在中央有前途?谁知大鸿胪轻飘飘一句话,就将惹得文照辗转反侧的问题轻松敲定。文照大喜之余,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特权阶级的便利,恨不能当场写一篇《我的大儒老师》释放情怀。
何朔随后又十分贴心地提点了文照一些洛京生活小技巧以及官场摸鱼二三式,聊了约半个时辰,言明若文照有事可随时登门后便端茶送客了。
眼见文照离去,何朔捋着胡子笑道:“如何,我就说吧?子陵久不收徒,能让他破例的,定是个难得的少年英才。”
屏风后走出一老一少两名女子,年长的那个不屑地撇了撇嘴,“虽说还算有几分姿容气度,可终究出身草芥,听闻她还曾织席贩履为生,这等家世浅薄之人如何配得上我女儿?南阳周氏不是有意说和他家周棠与我家姣姣吗?那周盛之出身名门、神姿高彻,人又温文尔雅,岂不强过这文照千倍?”
“住口!你个浅薄无知的妇人!”何朔怒道:“周棠那小子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是个攻于心计的叵测之辈,他人又体弱,常年抱着药罐子,姣姣要是嫁给他,那就跳火坑里了!周家那个是非之地,我是决计不会让我女儿踏入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父和阿母又在为了自己的婚事争执了。
何姣姣百无聊赖地倚在门边,望着先前那少年离去的方向,忽然想到自己趴在墙头看见她时,少年正站在花树下,她抬眼望来,那一双眼睛很亮很亮。
就像月亮一样,何姣姣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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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拜见何朔敲定留京一事,文照心中大石落地,这才有闲情逸致陪着弟兄们满洛京畅游了一番。待他们即将返程,依依惜别之际,文照对文成飞再三保证有朝一日一定能接他和文良等几个好兄弟一道进京。
文成飞笑呵呵地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说:“大兄,我从不怀疑你的本事,只是京城水深,你总要先顾着自己,不要老是惦记我们。伯母和陆公,我会侍之如父母,你不要担心。”
文照没想到看起来总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文成飞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她一时怔忪,看着文成飞高大强健的背影,忽而想到当年那根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原来岁月匆匆,一晃竟已这么多年。
待弟兄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文照悄悄抹去眼底泪意,转身独自踏入洛京城中。
顺利通过公府复试后,文照正式成为了尚书台的一名尚书郎,开始了忙碌的搬砖生活。
尚书台是直属于皇帝本人的秘书机构,其权责包含选用、弹劾官吏及执行诛罚,总领百官朝仪及奏事等等,官小权大,经过百年来数十任尚书令的精耕细作,尚书台早已架空“三公”,成为大宁朝首屈一指的实权部——而如今任尚书令的,正是陆陵的死对头,兼任中常侍的大宦官,虞泽。
如今的文照之于虞泽就是一只小虾米,显然不值得他费心,在接到手下关于陆陵弟子进入尚书台的消息后,虞常侍只是淡淡扫过,并未在意。文照得以在尚书台安稳打工。
整个尚书台的工作量两极分化严重,忙的忙死,闲的闲死。如文照这般无甚强大背景的普通打工人们包揽了几乎所有的工作,整日里当牛做马,忙得脚不沾地,辛辛苦苦地撰写完一篇文书,上官潦草一瞥就要打回去重写,并且不提供详细的修改意见,问就是“这不是很简单么,你自己看着理解”。等好不容易揣摩上官心意完成文书后,又马上被派出去跑腿办公,数月下来,文照和马都瘦了一圈。
而台中混日子养老的前辈和世家子弟们则整日里吃茶清谈,专修甩锅技艺及退堂鼓打法,一有什么事情就——“长明,我今日家中有事,若有洛京尹有上报之事,你便先替我处理了吧!”
说这话的人是三公曹尚书蔡修,负责刑罚、断狱相关事务,尚书台知名摸鱼大师,自发现文照处理刑罚事务似乎颇为专业后便渐渐甩脱了手,三天里两天半不见人影,好在他人倒也还算厚道,文照替他办事他也愿意三不五时提点关照一番,因此两人合作还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