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内的尸体被搬走,地面被拖净,点上烛火、焚烧熏香,一切都安静祥和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姜望的生命毫无转圜地向下堕去。
被救下之后,他便昏睡过去,直到深夜才渐渐转醒。眼见姜望眼睫颤动,陈皇后立即紧紧握住他的手,哽咽唤道:“陛下……”
“皇后?”姜望茫然的眼神在陈皇后的脸上打转了很久才哑声道:“朕过身后,由朕的次子姜叡继位,姜叡尚且年幼,便由皇后陈嫣辅佐,直至新帝成年亲政。”
陈皇后流着眼泪点头称是。
姜望的眼神又一一掠过跪在殿内的几位老臣,“另定三名辅政大臣,与太后一同辅佐新帝……太尉陆陵、廷尉陈潜……”
被叫到名字的陆陵和陈潜都跪地深深俯首。
姜望终于看向了文照,“文照。”
“微臣在。”
君臣二人再度彼此对视,姜望面色冷然许久,忽而轻轻一笑,“你隐瞒女子之身入朝为官,朕该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陛下!”陆陵和陈潜皆是骇然抬头。
“只是念在你救驾有功,功过相抵,这一项就不罚了。”姜望咳嗽了几声,勉力道:“朕要你发誓,你会忠心辅佐朕的孩子,此生此世,不得有违,否则天雷降世,不得善终!”
文照坦然举手立誓,“有臣在一日,皇位定属陛下之子!”
姜望长舒一口气,“好……好,朕封你为大将军,另加食邑五千户,谢你……谢你此番救朝纲于水火。”
宣室殿中的大臣们纷纷暗暗抽气——文照才几岁?她就已经是手握实权的大将军,有一州之地为后盾,还成了名副其实的万户侯!
她甚至只是个女子!
一个女子!
无数道羡艳、嫉恨、惊讶、狐疑的目光射向文照的后背,只有陆陵又是感慨又是怅然,看着陌生又熟悉的弟子,无声地叹息。
文照浑都不在意,她眼见姜望嘴唇翕动,便又凑上去倾听,“陛下?”
姜望叹道:“还……还要谢你,救我一命。”
文照忽而一震,再看向姜望时,他却已慢慢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陈皇后小心翼翼地伸手,在姜望鼻间一探。文照离得近,她看见陈皇后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双眼一红,眼泪立刻如断了线的珠子般坠落,“陛下!你怎么就抛下妾身去了!”
宣室殿中跪了一地的大臣们也都或真情或假意地放声大哭起来,在满室震耳欲聋的嚎啕中,只有文照恍惚起身,慢慢走出了宣室殿。
随着文照越走越远,宣室殿摇山振岳的哭声渐渐隐去,她忽而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夜幕深深下,远处的苍茫群山已变得模糊不清,而明月正高悬当空,月华遍洒玉阶,照亮身前的煌煌大道。
于是文照定了定神。
她脚步不停,她继续向前走去。
“岑昭君,女,年十九,并州原平县举子。”
岑昭君向城门吏拱了拱手,“正是在下。”
“你同咱们大将军还是老乡呢。”城门吏笑着将准考证还给岑昭君,又另外递给她一个布包,“喏,这是陛下赏赐的考试包,今年春闱每一个参考举子都有的——你们运气真好,今年是陛下亲政以来主持的第一届春闱,如若上榜,以后可是天子门生了。”
岑昭君笑着接过考试包,打开一看,里头放了一整套笔墨纸砚,立即吹捧道:“陛下真是体恤百姓,我等同沐皇恩,不胜荣幸。”
城门吏道:“那是自然,当今陛下是大将军亲传弟子,彼此性情自然是一路的。”
两人对着皇帝和大将军一阵商业吹捧,岑昭君拜别城门吏,背着包裹独自走进城门。
距离上一次兵变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曾经流淌成河的血液蒸发,断壁残垣重新搭成亭台楼阁,这里还是天下那座最巍峨浩荡的洛京城。
岑昭君出身边地,虽说原平县因为出了大将军的关系,如今也发展得很是不错,但终究跟京城不能比拟,如今一入洛京,直如那曹先生笔下红楼中人刘姥姥入大观园一般,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精致。
她倒也不急着住店,只背着包裹一路买些小吃一路逛,最后停在一处说书摊子前。说书先生摇着折扇,正激情澎湃地说着文大将军废黜皇帝,改立先帝幼女嘉阳长公主为帝的故事。
以权臣之身行废立之事,怎么听怎么觉得文大将军在走旧朝霍光的老路,但围观听众们却纷纷对文大将军表达了同情,“废帝真是不像话,大将军之前实在是辛苦了。”
“是啊,废帝竟然因为一些流言蜚语就意图毒害太后,实在悖逆不孝!相比之下,公主就好多了……”
“还得是咱们女人当政!”
四年前,废帝姜叡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自己的生母王美人是被他的嫡母陈太后亲手毒杀的流言,他一时悲愤,又因长年被太后和大将军压制不得亲政,竟在身侧宦官的撺掇下想出一条毒计——在太后每日服用的羹汤中下毒,待太后暴毙,便假借太后之名召大将军入宫射杀!
大将军收到密报带兵入宫时,废帝正亲自服侍太后用膳,他手中那碗羹汤被打翻时还冒着腾腾白沫,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
本朝以孝立国,王美人之死乃先帝临终前亲口认定,是篡逆乱上的陈贵人及陈近所为,与太后无关。而陈太后自幼抚育废帝,废帝对其痛下毒手竟能毫无阻碍,别说是太后了,就连满朝文武、民间百姓听了也觉得甚是心寒。
所以,当大将军宣布废姜叡皇帝位,贬其为庶人时,大家并没有觉得“贼子安敢如此”,反而人人拍手称快,表示废得好废得妙,这样道德败坏的人怎配做天下臣民的君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