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以为父亲是因为被俘虏而写给靺鞨人的。如今想来,她父亲那样的心思细腻,未必没意识到自己被俘一事其实也存在着重重猫腻。
只是不管多少明枪暗箭,也比不过思宗无动于衷的态度令人心冷。这“恨、恨、恨”三字的激愤,未必便只是单单冲着那靺鞨铁骑。
难怪…难怪她父亲回京后就对这段时间的经历绝口不提,也许不只是耻于提,更是提来只会让人生出理想破灭的无尽寒心。
只不过以她父亲的固执,想来很快便能说服自己,这一切并非思宗愿意为之,而是有小人从旁作祟,蛊惑圣听。
故而那时思宗在御花园设宴为他接风洗尘,他仍旧是满怀希冀地去了。觉得自己贤达忠正,总有一日能够“制奸臣,清君侧”。
苏怀月想到此处,不免轻声一叹:“何止是沈郎君呢,就连我身为他女儿,也曾因着这样的事受过父亲训斥。哎…只可惜父亲这一辈子忠心,到底是所托非人…”
话题渐而变得这般沉重,倒并非沈千意所愿,故而忙转了话题:“倒是沈某的不是,惹了苏娘子伤怀了。”
忽想起来什么,只笑问道,“沈某想同苏娘子打听个事,你们姑娘家伤心起来,是否大哭一场便也就从此翻篇了?”
苏怀月一愕:“沈郎君何出此言?”
沈千意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此事说来倒有些唐突。那日陛下过寿,我多喝了些酒。唯恐席上失态,便往旁边御花园去散散。行到有芳池附近时,忽听得有一女子放声大哭,听来恁地伤心。本欲过去探个究竟,又恐冒犯失礼,便也止步。后来再遇那女子,又发现她浑不见伤心之色,故而有此一问。”
苏怀月越听越是狐疑,终于等沈千意说完,忍不住道:“你说的…你说的不会是她罢?”
根据她有限的消息,皇帝生辰那日去了有芳池附近散步的女子,便就是张彤儿啊…
依她那样率直的性子,倒也确实可能做出嚎啕大哭这样的事情来。
沈千意一怔,两人对视一眼,沈千意挠挠头:“你可千万莫要告诉她。”
苏怀月忙点头:“沈郎君也千万莫要在她跟前透露此事。”
顿了顿,又道,“沈郎君不必担心,能哭出来倒比憋在心里好。她是个率直坦荡的性子,每多哭一回,此事在她心里的份量,也许便更能减淡几分。”
沈千意倒有些好奇究竟是何事,但毕竟是姑娘家的隐私,穷追猛打却有些失礼,故而应了一声,不再追问。
言谈间,两人抵达了绿石书院,宋白砚早候在了门口了,见了苏怀月只笑道:“先生便知道你一定会来,故而只让他们先打扫了外间的院子。至于你父亲的书稿,今儿便由你做个监督,指挥我们来整理罢。”
苏怀月笑起来:“先生圣明!多谢先生!”
宋白砚微微一笑,将她让进去,自与沈千意带了几个打扫的小吏跟在后面。
当年走得匆忙,她父亲在绿石书院的书房并未有任何打扫,还仍旧是那时离开的模样。书册摊开在桌面上,文玩笔砚结满了蜘蛛网,椅子上还搭着她父亲一件长衫。
透过光线里飞舞的灰尘,她恍然又看见了父亲那时伏案的身影。只是时光无情,短短三年就已物是人非。
苏怀月摸着那长衫,轻声一叹,随后便指挥人打扫起来。几个男人将架子上层层迭迭的书册搬到院子里去,她自己则去了几案旁,收拾父亲生前的用品。
而在那几案一角,放着个竹箧,她只一眼便看出,这就是装了她自己物事的竹箱子。
若无其事地将其搬到院子里,将里头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擦拭晾晒。宋白砚远远一瞥,只见都是些女儿家的玩意,便也不再在意。
苏怀月眼角余光注意着旁人的动静,又快又准地将那一张旧纸塞到了杨九娘的袖子里,随即向她比了个“嘘”声。
达到了目的,苏怀月放下心来,再往后只神色如常地继续干活。就这样至日暮,终于将整个绿石书院打扫一新。
宋白砚给了赏钱打发了几个小吏,沈千意瞧着再无旁的事也跟着告辞,便只留师生二人在大堂里坐着歇息。大堂如今还是空荡荡的,往后却会摆一条又长又宽的桌子,供人罗列书册,挥毫泼墨。
望着正面空荡荡的墙壁,苏怀月忽而想起来什么,起身在整理好的父亲的书稿中翻出来一张画像。
那画像是某一年父亲的友人相赠,落笔颇是栩栩如生,尤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颇得父亲神采,如今挂在这重开的绿石书院正好不过。
宋白砚起身替她挂上,二人一同朝画像行了一礼。苏怀月望着这焕然一新的一切,喟然一叹:“父亲九泉之下,想来亦会欣慰。”
师生二人接着闲聊两句,宋白砚忽想起来什么:“前头先生答应陪你去买些中元要用的东西,如今恐怕倒并不需要了。”
苏怀月奇道:“为何?”
宋白砚道:“陛下发了旨意,将在中元那日于城西郊开办水陆法会。由了然大师主持,普度阵亡将士的魂灵。法会持续七天,第一日陛下亦会过去,余后咱们普罗大众亦可听法。我想不如于此法会上为绿石先生抄经诵福。”
水陆法会乃佛教中大盛会,苏怀月自然应下。
当日再无旁事,苏怀月归家回到自己房间后,便从杨九娘袖中将那纸已然发黄的婚书拿了出来。
那婚书同她记忆中的模样并无什么大的不同,只下面抄写的天干地支顺序十分凌乱,同正常的顺序全然不同。苏怀月仔细回想那日宋白砚给她看的那张纸条,将那代表着时间方位的暗号同这婚书上的天干地支联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