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上海湿冷彻骨,雨幕里车子缓慢地行进,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张张疲惫麻木的面孔像宫崎骏动画里的无脸男一样难以分辨。
没有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这句话的普适性让人感到绝望。
车子在一个转弯口开进了一条熟悉的道路,一幢威严肃穆的建筑出现在赵小柔眼前:
「xxx医院门诊部」
医院这种地方除了人气就是鬼气,现在空无一人的门诊部黑漆漆的,像通往地狱的大门一样瘆人,赵小柔就是在这里被宣判不孕,也是在这里与周荣重逢,极大的悲痛和极大的喜悦在这里碰撞,让她死寂的心突然动了一下。
他现在在做什么?一定还在里面忙,或者早就回家休息了,又或者趁周末开车出去放松一下也有可能。
但无论去做什么,他一定是目标明确且毫不动摇的,他不会思考人生的意义这种没意义的问题,因为他有足够的掌控力,工作也好生活也好,他都能为自己打算并步步为营,他是真正的强者,她这样失败惯了倒霉惯了的弱者只能望其项背。
哪怕此时此刻也是如此,一个没带伞的笨女人竟然冒雨下了车,漫无目的地往那幢漆黑的大楼前进,她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但就是想再去看一眼。
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被淋成落汤鸡的女人,披肩长发像水草一样贴在脸上,价格不菲的黑色貂皮大衣浸透了水,沉甸甸地压在瘦削的身体上,这幅扮相说是刚从黄浦江里爬出来的冤死鬼也不为过,几人这么一想便避之唯恐不及地绕着她走。
她抬眼望向门诊大楼,视线却被后面灯火通明的住院部吸引,她十分清楚地记得自己住在里面时的心情,孤独,彻头彻尾的孤独,就像在这样冰冷彻骨的雨夜被人推进荒无人烟的枯井里,喊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那种孤独。
「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周荣好像跟她说过这句话,但什么时候说的她忘了,在车里?在她家?太模糊了,是她故意让自己模糊了关于周荣的一切,但一些细节总会一不小心蹦出来,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好像他就在她身旁。
她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因为她连自己行为的动机都不知道,她一直被各种力量推着往前走:
母亲说上海好她便考到上海,身边的人说钱最重要她便也觉得钱最重要,行长让她在台风天去给骆平年送礼,她便冒着被大树砸死的危险去送,婚后骆平年让她留长发,节食,穿性感的内衣,不避孕……
一切的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但一切的一切都找不出她作为赵小柔本身存在的证据。
除了一个男人,除了此时此刻,一道惊雷划破苍穹,她无比清晰地听到灵魂震耳欲聋的呐喊:
我,赵小柔,想见他,抓心挠肝地想,我的每一寸皮肤都渴望他的触摸,我那柔软潮湿的深处渴望他坚硬滚烫的侵入,我卑鄙懦弱地匍匐在泥沼里,我知道我不配,可这是我情愿身陷地狱也要换来一次的拯救。
我愿意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哪怕是立刻马上去死。
可微弱者连发毒咒都像石沉大海,除了一辆横冲直撞的救护车咆哮着从她身旁开过并溅了她一身水,万能的上帝没有丝毫回音……
她感到释然,悬着的心死了的释然,这段感情就和她做过的许多尝试一样,注定不了了之,再剧烈的疼痛随着时间的流逝也会变得麻木,人生已然过半,再熬几十年也就那么回事。
重逢就只是重逢,十二年也好二十年也好,只不过是概率学一个小小的可能性被她碰到了而已,
重逢本身不具备任何意义。
赵小柔转身折返回去,公交站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广告牌亮着,四周皆是漆黑一片,雨水哗啦啦淹过她的脚背,地上有些什么她根本看不清楚,没合上盖子的下水道像捕猎器一样敞着黑洞洞的大嘴,毫无悬念地抓住了一脚踩空的赵小柔,跌落的瞬间她甚至听到了清脆的咔嚓声……
「喀嚓声?」
急诊室的年轻医生狐疑地瞟了赵小柔一眼,然后对着X光片坚定地摇摇头,语气和缓却不容置疑:
「不会,只是皮外伤,看着吓人但没伤到骨头,放心吧,回去好好休息,伤口别碰水,消炎药按时吃。」
包扎伤口时药水浸入皮肤的剧痛已经过去,现在这点疼痛确实不像是伤筋动骨,至少不影响正常上班。
雨夜凌晨的急诊室门口没什么人,她一瘸一拐找了个位子坐下,湿冷的衣裙贴上铁质座椅的瞬间她冻得直皱眉,还好医院走廊开着暖气,她将大衣皮包统统扔在旁边的椅子上,翘着腿仰头长舒一口气,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到时候再走也不迟。
「被人打了?」
赵小柔睁眼看向说话的人,对方俯视着她,白炽灯在他头顶形成一圈光晕,她眨眨酸涩的眼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不是梦境。
「没有,摔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