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后脚跟着进门,因为是最后一天,对班里吵吵嚷嚷的声音也就宽容了许多,说了一些必须说的话后,每个班就出发去大礼堂举行结业仪式了。陈旧礼堂总有一股驱之不散的霉味,空调功率不够,人又多,空气不流通,一个个代表和老师在台上都显得油光满面的,心不在焉地听了一篇又一篇雷同的大论后,秦若看了好几次后排。李言还没有来,她打算等下要和他好好地告别的。
有老师走向班主任,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简短的几句交谈后,他们一起面色异样地走开了,直到典礼快结束时才重新露面。
校长致词完毕,人流开始向各个出口涌出,一个消息长了双黑色的翅膀,从各人的头顶上飞过。
“听说了吗?五班的李言死了。”
“什么?怎么可能?”
“他和他爸都死了,死在家里的。”
一分钟内,这个消息也传到了秦若的耳朵里。
第一遍的时候,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又有一个同学在告诉另一个同学,又有一个声音在对另一个声音说,直到所有人的声音越来越响,拧在一块儿,汇成一股冲天的浪,将她锤击,怀着挫骨扬灰的势头。
李言和母亲常年被父亲打,她是知道的。可是李言的成绩那么得好,她以为,等到上了大学,他一定有能力带着他的母亲,逃离那个魔鬼般的男人。
“你一定可以做到的,”秦若确信着。
“我做到了以后,会来找你,”少年用笃定的语气,将炽热的情感捧在手心,送到她的面前。
“嗯,我等你。”
你看,所有意义重大的事还是应该藏在心里的好,说出来的话,命运听着了,也许就会跟你开个残酷的玩笑。那一晚,李言的父亲再次对妻子拳脚相加,阻止不成,少年在急怒中从厨房取出菜刀。
血色的反抗以死亡划下终点,那天起,李言的母亲,那位常年屈从于丈夫虐待下的女人,疯了。
小小的镇子,这样那样的流言只是加了佐料的谈资,那晚秦若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母亲和一个邻居在客厅里议论,为了掩饰难看的脸色,她本想立即躲进阁楼去。
“诶,你怎么这个死样子?哪能这样跟长辈问好的?”
“阿姨好,”秦若的手别在背后,掩饰着克制不住的抖。
“小若,你知道你们班李言家的事情吧?”邻居问道。
她闭着发白的双唇,似乎只要她不回答,就能将这个铁一般的事实否认掉,见她这样,秦若母亲眉间的川字更深了。
“毕业证书发了外?”
“发了,”她的声音细小如蚊蚋。
“明天跟我去粮油店家,今晚早点睡,你现在这副样子是有点拿不出手的。”
拿不出手什么?为什么需要拿得出手?秦若仓皇地无声问道。
到了不能再瞒的时候了,母亲的态度稍稍软了些,“他们家老二喜欢你,让他爸爸来跟我们提了。”
“我不要。”
女儿第一次给出这么清晰的否定回答。
反了不成?声音立即冷了下来,“什么不要?没有不要的理由,你成年了,现在正是好时候,趁现在人还新鲜,再过几年,就算你要人家也未必了。”
“家里地方也小,要是这事成了,你弟弟以后就可以住你的房间了。”
“养你十几年,供你吃供你穿,还让你念书,没有亏待你,你看看那个王阿姨的女儿,三年前就出去打工,每个月往家里寄钱了。”
秦若不再说话,她那时候还小,嘴笨,不太会争辩。但是她会听,她已经听话了那么许多年。
母亲的语速很快,机关枪似的,每个字都是一颗子弹,带着李言已死的寒气打进她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因为太疼,最后她不得不弯下腰去。
夜深,父亲很晚才从铺子里回来,秦若听着楼下的声音,坐在床边等了很久,直到确信家人都熟睡了以后,背着一个书包,拎着一个不大的帆布袋,离开了家。
哐当哐当,火车在铁轨上上下地颠簸,秦若大睁着双眼,死死盯着窗外黑云笼罩的田野,十个小时的车程,她一直在哭,擦干了又继续哭,直到整个身体都虚脱地使不上力,直到把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流干。
毕业当晚,十八岁的秦若急剧转弯,毫不停歇地迈向了成人时代。
她长得漂亮,辗转几次,一年后终于稳定在一个大酒店里工作。又是一个夏夜,她帮同事在酒店的吧台顶班,一个穿着上好西装,打着领带的男人看她摔了一跤,便伸手扶住了她。
“小姐,你没事吧?”
他们之间不是爱情,可她以为,至少,他们应该是一种互相扶持、相互倚靠的关系,当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已经太晚太晚了。
“别再庸人自扰了,我会给你你要的生活,我们互不打扰,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吗?”
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他将住校读书的大儿子接回家住,派他每日陪在她的身旁。
“我叫程其宗,你……怎么了?”
第一次见面,这个眉清目秀的男孩主动拉起她的手,隔了似有半生之久,秦若竟泪如雨下。
梅雨时节,家中绿植不少,被湿气激发出一层层的草木气味,犯懒在床上躺了太久,秦若想起来走一走,却看见大门外站着一个人,目光遇上,她举起手臂,朝她挥了挥。
她认得这张脸,其宗生日那天,她是和程风的朋友章书玉一道来的。
方才在滞闷的气温下蒸着,隔了有半分钟,眼睛才适应了室内,周行云抱歉道,“您好,我是周行云,擅自登门打扰,很冒昧,实在是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