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日内阁合议,将张文简贬为松江府同知。翰林院讲读、编检及以下人员,大都按年资放了外任,有些多年未有政绩的,更是直接罢黜了事,合计二十二人之多。翰林院里面供职的新科庶吉士们,更是全部放到外地当知县。
方维见圣旨上写道:“君子处其实,不处其华;治其内,不治其外。二三子不思敦本务实,以渺渺之身,任天下之重。”便道:“好文章,好手段。这不是将翰林院一扫而空了吗。”
掌事道:“可不是嘛。猜猜这圣旨是谁写的。”
方维一猜,便是李孚的手笔,嘴里只说不知道。掌事便笑道:“那天内阁合议完了,便叫我过去,李阁老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便是已经写好了。这样霹雳手段,也不知道他思量了多久。”
方维便问:“顾阁老没说什么?”
掌事道:“他是个滑头的,见圣上有心把张文简这事当筏子,只道这帮翰林院的进士们平日不思进取,只会做些花团锦簇的文章,政要实务,一概不知。”一边说一边笑。
方维便笑了,见手边的奏折,尽是翰林院诸人进谏之语,言辞颇慷慨豪迈,便只摘了些要紧语言,又整理出一张上书名单来,送到陈镇值房去了。
第二天一早,新到的奏折又堆了一桌子。方维正在整理,掌事又走了进来,笑道,“昨日你送去的那张名单,可有了用了。圣上见了这名单,气的了不得,便叫廷杖。要不要去看热闹去?”
方维摇头道:“我从小胆子就有限,见不了血,怕看了头晕恶心起来,耽误正事。”
掌事道:“这热闹几年才有一次,错过着实可惜,离得远远的看,料没甚大事。”小宦官们也从旁边帮衬道:“就是,平时见翰林院这帮人老是酸文假醋的,这会吃瘪了,咱们心里,可是快意的很。”
内因
方维最终还是没有去观刑。
据去过的掌事太监回来说,这次廷杖算是手下留情额外开恩,场面远没有几年前大礼议的时候那样壮观。
翰林院一共十五个人受诏杖三十,仅为首的翰林院编修徐中行伤势略严重些,锦衣卫将他拖起来拉走的时候,一条腿皮肉尽去,只留下大腿骨白森森的扎眼。
黄淮带着方维走过午门外,地上的鲜血和碎肉已经被小火者们用清水冲洗的干干净净,大理石地面平滑如镜。方维抬头看,头上是万里无云的响晴天气。
黄淮看了看空荡荡的行刑地点,道:“顾廷机昨日上书告病,须在家休养,这事你怎么看?”
方维道:“顾首辅为国事宵衣旰食,鞠躬尽瘁。圣上也赐了他药方,可见嘉许之意,体恤之心。”
黄淮笑道:“我派人去盯了盯他家,从昨天到今天,一直是闭门谢客,他的那些门生故旧往来倒是不断,一个也不让进。”
方维道:“值此乱局,顾首辅还是养病为上。”
黄淮正色道:“圣上今日赐给了李孚两枚银图章。现如今李孚自己出手的票拟,盖上这两枚章,便是顾廷机身为首辅,也不能拆开观看,只有圣上亲拆亲阅了。我朝百余年来,未曾有文臣有过这样的恩宠厚待。连我们司礼监,比起来也矮了一头。”
方维道:“读书人总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抛开大礼议不谈,今日廷杖以后,李孚已经自绝于天下翰林,他原算是忠臣直臣,以后,便再加上个孤臣了。可是孤臣的下场,却往往不怎么好啊。”
黄淮笑道:“德主刑辅,明刑弼教,廷杖本就是法外之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锋芒毕露还是和光同尘,全看圣上要怎样用了。十年人事几番新,你且看着。”
方维道:“那小人桌上那些弹劾李孚的奏折呢?”
黄淮道:“也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你只将名字记下来,奏折便不用给我们看了,叫小的们扔到库里头去。左不过那些士可杀不可辱的套路,没意思的很。”又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总要先下场雨才好,堵一堵他们的嘴巴。”
三天后,雨还是没有下,热气反而渐渐席卷上来。方维出宫回家,走到地藏胡同的时候,已经被一路的热气蒸腾得快要熟了。刚想敲门,见门头上了锁,卢玉贞竟是不在。
他拿出钥匙开了门,在堂屋桌子上看见放着张条子,写着“大人,我出去了,回来做饭。玉贞。”方维见有抬头有落款,点了点头,想着可能是出去买东西了,便在堂屋里取了本书来看。
渐渐等到日头偏西,天色已晚,方维见人还没有回家,不由得急躁起来,手中的书便看不下去,又撑着等了一阵子,天黑得要掌灯了,他点上灯笼正准备出门,卢玉贞回来了。
卢玉贞见他在家,有些意外,又见他黑着脸,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赶忙搓了搓手,往厨房走:“我去做饭。”
方维道:“先不必了。”自己走到堂屋椅子上坐了,冷冷地道:“你人去哪儿了。”
卢玉贞一头一脸的汗,头发也乱了,低着头站在他面前,“我去买些东西。”
方维问道:“买什么了。”
卢玉贞便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方维看着,想是天气太热,一股无名火直冲上头来,便指着桌上的条子道:“你是不是天天都留一个。”见卢玉贞低着头不做声,又道:“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外面天都黑了,盗抢都不怕的。”
方维刚要发作,突然闻到她身上有很浓的药味,皱着眉头问:“你去药铺了?”
卢玉贞见躲不过,只得说道:“我去惠民药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