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俭点了点头,又回头对船政同知道:“朝廷刚刚下旨,裁撤了清江船务提举,专设了船政同知,也是为了重启海船建造,好进击倭寇。你们都是地方官员,出地出人不可悭吝。”
船政同知一迭声地答应:“小人绝不敢藏私。这里都是从漕运船厂那边调拨的拔尖匠人,又新设了船台。抗倭兹事体大,也是小人的身家性命所在。”
高俭冷着脸道:“这话很好,是臣子本分。办不好圣上亲自交办的差事,你我只将头颅递上去吧。”
几个人唯唯诺诺。高俭笑道:“你们先下去吧,我再和金公公聊聊这木材供应的事。”
等他们走了,金九华带着高俭进了旁边的一座工棚,叫人上了茶水。高俭一饮而尽,才说道:“从四川来的这批木材怎么样?”
金九华道:“木材很好,江西等地的杉木没有川黔一带深山老林里的结实,海船的桅杆,必得要上等杉木才行。”
高俭点头道:“海船不比河船,材料样样都要上等的。这些木头,也尽是沿途各府州县征用军士民夫协助拉运,中间劳民伤财便不说了。”
金九华叹了口气道:“春夏之交,正是运河涨水的时候,还算容易些。”
高俭往运河里看了一眼,又一批木筏被拖拽上岸。他笑道:“九华,在这里吃苦了。”
金九华道:“督公,是我主动请缨的。”
高俭极小声地说道:“这件事,本就是我面圣时候提起的。造船之盛,首推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南京龙江船厂连年督造宝船。永乐以后,海船渐渐废弛,船厂造的多是内河漕运船只。如今海防松散,倭寇为患江南,杀伤官兵无数,竟能直逼南京城下。我的建议是守不如攻,当务之急便是重建水师,剿灭倭寇,斩草除根。圣上悚然动容,果然不久就下了圣旨。”
金九华道:“督公主持江南防务,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又有大局。”
他擦了擦汗,低头喝了口茶。高俭忽然道:“袁姑娘找过我了。”
金九华愣了一下神,险些呛了水,就将茶杯放下了。高俭道:“她没跟着陆千户走,仍留在南京城。”
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小声道:“她怎么没走啊。”
高俭笑道:“我也不大明白。我派人去瞧着,陆千户那两天眼睛都肿了,我自然也不好再提。这袁姑娘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上等的荣华富贵说丢就丢了。”
高俭说完了这句,就饶有兴致地看着金九华,“这年头怪事一个接着一个,有些人放着府里的锦衣玉食不要,到运河边上日晒雨淋的,好饭也吃不上一口。”
金九华苦笑起来,摇摇头道:“督公,您就别取笑我了。”
“不是取笑。袁姑娘特地求见我,说这是她自作主张,不要因为陆千户的事,迁怒于你。”
他手都抖起来,“她……”
“她以为我将你发配走了。”高俭笑了笑,“有意思的很。”
金九华张了张嘴,话也说不出来。高俭摸了摸脸上的伤疤:“九华,你们两个……到底是怎样?”
金九华忽然想起那难堪的一幕来,两盏油灯照着,他残缺的身体,她愕然的神情……他垂下头去:“回督公的话,我们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清清白白。”
高俭站起身来,“九华,你陪我走走吧。”
他们沿着运河边上走着,河面宽阔,大小船只缓慢地穿梭来去。高俭沉静地说道:“九华,你跟我说实话,对她可有过心思?”
他只是摇头:“的确没有。”
高俭淡淡地说道:“那很好。我记得我曾给过你一支蝴蝶钗子,你将它还给我吧。”
他浑身一震,斟酌了一下才说道:“我……我再打一根好的献给您。”
水不停地拍打着岸边。高俭笑道:“九华,我不缺那根钗子。你跟了我这么久,虽不是我的名下,有些事我也能瞧得出来。”
金九华垂着头,默然不语。
高俭转过身来:“你上次给我写信,说造过海船的船工已经都去世多年,图件工序也已不存,想从台州调些熟悉海船的人。我想着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人,袁小姐很是合适。”
他吃了一惊,连忙摇头:“督公,她已经受了太多苦,再把她牵涉进来,我怕她……”
高俭微笑道:“九华,当年你一往无前、蹈锋饮血的劲头哪里去了,怎么这样瞻前顾后。”
金九华淡淡地答道:“督公,这是抗倭的大事,我身为军士,自当冲锋在前,死而后已。袁姑娘半生不幸,我不想在她面前重提旧事,惹她不快。”
高俭笑道:“你啊。我跟你谈过她的事,我承认自己错了。”
金九华愕然地抬起头来。高俭道:“我低估了袁小姐的气魄,只将山中鹰当了笼中雀。九华,你也仔细想想,你说的为她好,是不是她自己心中所求。”
他陡然僵住了。高俭道:“我将钗子传给你的时候,也说过那是给一生挚爱之人的信物。你的顾虑,我都明白,只是……人间真情,错过便是一生。”
金九华忽然眼眶一热,险些要落下泪来。高俭揽着他的肩膀道:“九华,你有情有义,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再往前走一步吧。”
金九华小声道:“督公,咱们中官是漂泊无定之人。”
高俭笑道:“我生本无乡,心安便是归处。”
一个闷热的午后,天阴的像要滴出水来。袁昭在巷子前面将马停下来,笑着对赵镖师说道:“谢谢你送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