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之际,窗外一阵惊雷滚过,裴大少骤然惊醒。只见屋内明明暗暗,被子上一片濡湿,原来,屋顶又开始漏雨。
“轰隆——轰隆——!”
雷霆声沉闷敲击着裴大少的耳膜,现在,那只白虎怎么样了?他已经多活了十五年,这是他应得的……他不死,就会吃更多的人……
裴大少拼命说服自己,可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睫间沁了出来。那些眼泪仿佛自己有生命,争先恐后地涌上眼眶,成了不舍,痛彻心扉。
他想起他一个大男人在灯下缝缝补补的样子,想起年幼的自己骑在他背上满屋疯跑的情形,想起他吐出满口的血水,笑眯眯地把桂花糕塞进他的小嘴里。想起自己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裴大少突然爬起来,推开门冲进黑夜的雨幕中。
六
“谁让你来的?”裴探花罕见的声色俱厉。这一声厉喝,竟有金石之威。
“当年因为你怀中有婴孩,雷电没有劈死你……今夜,也一样。”裴大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心甘情愿。”
裴探花眼中不知道什么闪动,他收了怒容,将手中纸伞递给裴大少:“打着。”
十五年来的习惯,裴大少从不忤逆他。少年接过伞,可这一次,他默默将纸伞撑向对方的头顶,为他遮雨。
两人并肩而立,裴探花一双眼睛星子似的冷而亮,凌厉中又有一丝温柔,掸了掸少年肩头的雨丝:“我教过你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裴大少鼻头发酸,怔怔看着他。
“头可断,身可斩,发型不能乱。”
“……”裴大少就知道,自己不该来的!
“还有一句。”
“嗯?”裴大少正要去破庙里躲雨,闻言只好站住。只听裴探花问:“家里的衣服收了没?打雷下雨收好衣服,勤俭持家。”
裴大少默默地点头:“我错了,赶着来救你,衣服没收。”
“第三句。”
“……”您老人家还是一次性吩咐完吧。裴大少已经准备不理他了,只听裴探花在他身后说:“父子一场,生死无憾。”
暴雨狂怒喧哗,可这句话裴大少听得很清楚。他向来木讷,此刻竟然……一样的木讷:“到庙里躲躲,那里有屋檐——”剩下的话他没说完:有屋檐,雷打下来死得慢点,我不想那么早投胎。
做你儿子,这辈子我还没做够。
他们只来得及走到屋檐下,还没躲进破庙,耳边突然炸开沉闷一声巨响!
闪电划过,四周宛若天明,像正午的一轮烈日跌落进漆黑的子夜,滚烫的火海就在眼前!
雨点仿佛烧开的沸水浇在身上,裴大少一把胡乱抓住裴探花的手,凡人果然是不该逞强的!他周身灼热,双眼剧痛,浑身每一处骨骼都仿佛被人一刀刀剐过,他确信自己要死了,而且这煎熬仿佛一生一世也不会完结。绝望喘息的裴大少拼命握紧拳心,指甲嵌进了血肉中。
他不放弃,只有这一次,哪怕是死。
不知过了多久,那让人无法呼吸的热浪和强光终于渐渐冷却,一滴冰凉的东西落在他的头顶。
昏昏沉沉的裴大少清醒过来,鼻端充满呛人的焦糊味道。他这才发现——裴探花不知何时将他护在身下。
雨已停了。天边爬出几颗残星,微弱地燃烧着。
那人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整个人像一只被烧焦的野兽,只有眼睛,还是原来的模样。
那冷冷的,是汗水。
“还活着?”裴大少不知道是在问裴探花,还是在问自己。
其实……在一切发生之前,他并没有把握能助裴探花躲过这一劫。道士说,只有纯洁无罪的人,才可以躲过天劫,比如婴儿。当年的他是一张白纸,如今他成长了十五年,虽然没有做过什么大恶,但——人生在世,谁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纯洁无垢?在道德的底线之上,还有更宽广的水域,将善恶洇湿得不那么清晰。
比如,明知裴探花是吃人的白虎,还来救他,这件事是对是错呢?
上天给了他答案。
两人都滚倒在雨水中,裴探花蜷成一团,脸色和声音虚弱至极,吃力地抬抬手指尖,惆怅地说:“……露点了。”
顺着他的目光,裴大少抬头朝破庙里看去,只见祝静思一身青竹碧色,腋下夹着着几片瓦片形状的东西,轻盈地从屋梁上跳下来:“没关系,露得很好——注意感冒。”
裴大少默默地看了看他俩……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爹,敢情您老人家不是离家出走,是约会来的!
星光之下,只见裴探花全身衣衫都烧焦破烂,肩膀前胸都坦露在冬夜冷风中。连裴大少都为裴探花的狼狈形象觉得害臊,当事人却没有半点害臊的意思。
祝静思姿态娉婷,笑盈盈走过来。
“你胳膊下面夹的什么?”裴探花有气无力地问。
“铜瓦片,引雷用的。”祝静思将那几块瓦片扔进口袋,“把细铜丝布在地下,瓦片按阵型排列,可以把雷导进泥土。”
裴大少的自尊心深深地受伤了……什么纯洁无垢的真正的好人,原来他想多了!
遇到危险,还是技术流靠谱啊。
这时,只见庙后传来一阵响动,祝静思回头轻叱:“谁?”
一个衣着脏乱的中年农夫迟疑着探出头来,他一见裴大少,眼里立刻闪出热切的光。
“一个道士跟我说,你是我失散十五年的儿子……”农夫有点紧张得语无伦次,但眼底的急切是真的,“让我今夜到这月圆之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