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将领得意地看着他,高高举起马鞭,用吐蕃语大声说:“进城!”
叶铿然被捆在马背上,耳畔刮过带着血腥味的冷风,身子随着马匹的行进而上下摇晃,血丝随着压抑的咳嗽声不断从嘴角流出来。
他对所有的人冷淡,是因为他不敢——他不敢和他们有太多的感情羁绊,以至于每一次面对陌生的坟冢与熟悉的名字时痛彻肝胆。死去的人太多了,鲜血像巨大的石头压在他心上,所以他笑不出来。
但他们一直在对他笑,伙夫营的少年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生死,他们没有受过彻骨之痛、透心之寒、寂灭之悲,才有那样从内到外的光明柔软,才有那样的……温柔。
他曾经真的爱上了这个充满烟火气息的地方,他愿意信任他们每一个。
——哪怕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性命。
可是将军说得没错,战场上,还有远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万千人的城池。
鄯州城中,吐蕃军长驱直入。
终于,叶铿然远远看到了北雁。
对方也看到他了,少年的眼里闪烁着他不熟悉的光芒,那里有一点近似于抱歉的东西,但更多的是属于胜利者的冷酷,“我是吐蕃人,城门是我开的。”
少年高坐马背之上,曾经的亲密无间如今相隔天堑——那是胜利者与失败者的距离。
又或者,是生与死的距离。
“只要你归降,我不会杀你。”北雁纵马上前,他的嗓音天生柔软,但渗出一丝残酷的味道,像一匹轻软的绸缎擦拭着染血的锋刃,“今夜攻破鄯州,只是个开始——从今往后,这陇右千里沃土,都是我吐蕃疆域!”
叶铿然咬紧牙关,怆然闭上眼睛。
黑云压城,沉甸甸的血腥味在黑暗中弥漫开来,那是比磐石更坚硬的死亡的寒夜。
“牛皮吹得太大,会闪舌头吧?”突然,一个笑眯眯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北雁骤然回头,只见裴将军扬鞭策马而至!
那人的马蹄很轻松,与战场的环境甚至有点格格不入的味道,却如同鼓点踏在每一个对手的心上,让他们无端恐惧。
“裴将军。”北雁全身骤然绷紧。吐蕃将领们的神色也变了,纷纷抽出刀剑——
“天还没有亮,你们困不困?”裴将军睡眼惺忪地遥指远处,“我的士兵不喜欢晚上被吵醒,所以他们很不高兴。”
只见无数大唐兵士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阵型整肃,根本不像毫无准备仓促应战——
身边的副将愕然侧头:“唐军不是三军尽染瘟疫……”
“谁告诉你们三军尽染瘟疫?”裴将军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手,“那些染了瘟疫的羊,早就被我下令烧掉埋了。送到军中的羊肉,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只是为了不让你们太没成就感,我就配合你们一下,”裴将军说到这里,打了个哈欠,“我命令军医调制了一些补气养身的药材,这味药材跟羊肉汤同食,一部分人会出现呕吐眩晕症状,但两日之内症状就会消失,而且对身体并没有害处。
“那……当日军心不稳,士兵闹事——”
“只有你会演戏,我军没有演戏的人才了吗?”裴将军抬了抬眉头,“呵呵,真当我大唐兵将是待宰的羔羊?”
虽然他话语带笑,但其中森然杀气,令人胆寒。
吐蕃数万大军倾巢而出,尽数进城,原本是想一举攻克鄯州,他们苦心经营设下连环局,如今才发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反而落入了唐军的局中!
数万唐军阵容整肃,以逸待劳,此刻若是城门一关,便是……瓮中捉鳖!
“不好,我们中计了!”北雁勒马回头,大声下令,“快撤!”
来不及了。
与他话音同时落下的,是轰然巨响中缓缓关上的城门!
八
这一仗从三更打到天明,唐军大获全胜,北雁与其他四名将领被生擒活捉。
阳光照进鄯州城时,干戈已经止息,仿佛所有的血腥都被日出的光明悄然抹去。
为胜利欢呼奔走相告时,士兵们还注意到一件奇怪的事,北雁率兵拼杀突围时,突然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立刻被唐军活捉。其他吐蕃兵将斗志大减,很快投降,战斗时间和双方伤亡人数都大大减少。
遍地尸骸中,裴将军解开叶铿然身上的绳索:“站得起来吗?”
叶铿然点点头,咬牙站了起来。阳光照在战场上,两个浑身浴血的男人并肩而立,虽然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更多的言语交流,但有什么东西,比铁石更坚固,牢不可破。
吐蕃军突然发现,他们窃取的情报里所说的,叶铿然被裴将军贬黜到伙夫营,心怀不满,两人冲突不合的消息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裴将军好奇地低头微笑,目光中有一丝赞许:“真出乎意料啊,叶校尉……你竟然没有笨得无可救药。”
叶铿然苦笑了一下。
“你是夸我呢,还是损我?”
“都不是。”裴将军俯视他,“我只是告诉你,你应该信我。信我能辨是非,信我不会屠戮兄弟,信我自有成竹在胸——信我能赢这一仗!”
叶铿然浑身一震,微仰起头。
两个男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里都有热度,裴将军嘴角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朝叶铿然伸出手。
一刹那,战争的阴冷被无声驱散,而远山的冰雪正在骄阳中融化。
北雁被几个士兵押着,他看着叶铿然,蓦然间想明白了什么:“是你……在我的身上动了手脚?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身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