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亭内早已有人,她清楚知道那人是谁,彼时的安阳王世子,现在的肃王,那个叫做鹿原的男子。
梦里的鹿原还是少年模样,剑眉星目,纤细颀长,那捧着琴谱凭栏而坐的样子,像极了无数少女梦中的情郎。
鹿原听见她的脚步声,抬头望了过来,那双漆黑的眼瞳,与今时今日的鹿原并无二致。
明明是同一双眼啊,靖翎想着,为何以往里头是与世无争的温润,现在却只剩下杀伐果决的冷酷呢?
还想着,梦里的鹿原突然逼近了过来,那张少年的脸瞬间被鲜血泥土沾染,褪去少年的青涩,长出成熟男子的刚强,最后变换成那对现在的靖翎来说宛如梦魇般的模样,带着狠戾棱角的,弑君杀父的肃王。
梦到这里,靖翎喘着气转醒,一睁眼,鹿原无表情的脸就闯进了她的视线里,靖翎这才发现自己睡过去后,竟不知怎么的枕上了鹿原的腿。
注一:冬花,蜂斗菜,又名款冬。
故日亭园
「醒了,那就起来吧」鹿原淡漠的说,靖翎听了慌忙撑起身,对于鹿原居然让自己睡在他腿上一事,心里虽有些疑惑,但也就只有一瞬,男人再多的反常,大抵也都只是折磨她的新法子罢了,她实在也无意与鹿原多交谈,坐正了身子,靖翎下意识地往反方向倾去。
此时,马车已经过了进入皇城内苑的最后一道宫门,马夫停下车,替两人摆好了车凳,和随行的护卫兵一起躬身等候两人下车。
鹿原看向靖翎,「能自己下车?」他淡淡的问,靖翎点头,伸出手搭在鹿原的手上,让对方扶着自己下了车,在鹿原的牵引下,回到自己故日的家园。
内苑里的挽花亭是先皇为了讨宠妃欢欣精心设置的一座百花亭。
百花亭,顾名思义,整个挽花亭被百种花卉环绕,依照花开季节不同,一年四季都有各自的美丽,而现在,这座亭子原本的主人早就化成白骨,也不知被弃置在哪座荒山里,没有娇气的宠妃要哄,挽花亭成了今上宴请群臣的绝佳处所。
刚入了座,鹿原便被其他几位兵部的官僚给叫了过去,看着男人们凝着面色围聚成群,克制着声量议论着,靖翎隐约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自入春以来,边关便一直受到北方外族侵扰,见兵部众人在这本该悠闲的赏花宴上也难以松懈,显然边境战事应该吃紧,身兼将军职的鹿原或许不久后也得领兵出征,想着,靖翎的手不自觉的捏紧了手中的绣帕。
环视四周,男男女女交谈的声音回荡在百花环绕的巨大六角亭内,靖翎觉得静静坐在原位的自己彷佛与众人不在同一个世界里,鹿原不在身边,今上也尚未入席,靖翎又不喜与现时朝臣的女眷打交道,伸手将面前被女侍斟满的茶杯拿起,抿了口茶后她便悠悠起身,屏退想跟上服侍的女侍,独自一人,按着旧时记忆,从挽花亭一路沿着曲绕小径走到了内苑的另一处,她过去钟爱的晓山亭。
与花团锦簇的挽花亭不同,晓山亭矗立在偌大的造景湖正中央,湖边有各式奇岩堆砌而成的拟山石,这些拟山石造景旨在重现国境内最着名的五岳山景,拟山石边种了成排的柳树,此时正随着徐徐清风摇摆着枝条。
靖翎喜欢这里的平静,挽花亭从以前就缤纷的让人头疼,她倚着亭栏,思绪中的旧时回忆又不自主地涌现,虽然入宫面圣对现在的她是件苦事,但能重游故居,还是能让她忆起些许美好的旧日时光,她竟不是很排斥,对于自己如此的心境,靖翎总觉得矛盾。
她望着湖心悠然飞过的白鹭出了神,直到身后传来缓慢的脚步声,靖翎才从往事中缓缓回过头,面向了属于今时今日的现实。
看清来人后,靖翎站直了身子,朝着对方微微颔首,淡淡的喊了声「老师」。
昔日师长
来者玄衣白髯,是过往教导靖翎琴艺的萧太傅,老人朝她作了个揖,苍老的嗓音说道:「老臣萧年见过殿下」。
靖翎抬起头,看着已有三年未曾见过的师长,露出一抹带着嘲讽的笑,冷冷的说道:「老师年事已高,竟忘了靖翎早不是公主,不过山河已改,老师倒依旧是太傅」。
深知靖翎的心境,萧年对她冷漠的嘲讽并不在意,只是缓步走到靖翎身边,往亭外那碧绿的湖面望去,片刻才开口:「对殿下而言,先皇是个好父亲,但对百姓来说,先皇并非明君,萧某说这些并非是要为自己当年所为开脱,而是想让殿下知道,忠君与为民之间,萧某,选了后者」。
靖翎看着萧年肃穆的眼神,敛起了脸上的笑,尖锐地回道:「残杀前朝属官妇孺,这样的人,对太傅而言是明君?」
萧年回过头,看向靖翎不知何时已含着泪的眼,表情瞬间软了下来,长叹一声,他说:「看来,殿下依旧保有一颗澄澈的心,萧某很是欣慰」,话音至此,萧年顿了顿,才又继续开口:「这天底下,最诛心的便是必要之恶,如果有一条路,能两全,萧某必选之,可惜了,总不能如愿」。
靖翎没接话,萧年的解释对她而言,并没有任何的说服力,吸了吸鼻子,不再面对萧年,萧年见她避开自己的视线,心知自己所言不被接受,释然一笑,这是他当初做下选择时便知道的结果。
「殿下这些年,在平野的府里,过得可好?」决定不再试图说服靖翎,萧年回到一个师长的身分,关心起靖翎。
听萧年这么问,靖翎笑了起来,她笑得厉害,方才忍在眼眶里的泪,此时反倒再也留不住,就这么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