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的鼻息都是灼热的,感觉十分憋闷,半因天气半因事。
他这才有失身份,等不及侍卫、太监们开道,径自向殿内迈步,不小心撞到了门边女子,自然停了步伐,凝神望去。
他的余光已经可以看到殿内更加闹哄哄的场景,亲弟弟弘昼竟然坐在棺材里,把着边、张着嘴,与乾隆帝视线对了个正着,连忙缩回头去,仿佛竟是躺了下去。
这可成何体统?他真的要扮死人么?
殿中熟悉的、不熟悉的人们,有王府内的、有府外的,谁都逃脱不了白色衣装,只是大概匆急,有些人的领口、袖口、裙边等,漏着五颜六色的本来衣物一角,乾隆帝只觉吵着眼睛生疼。
唯独眼前半坐在地的年轻姑娘,正低头检查她怀中小娃娃的手脚,留给上方男子一个黑鸦鸦的头顶,小小发饰衬着阳光,倒是顺眼。
乾隆帝只在瞬息之间就扫视过她周身,衣裙是汉家女子样式,上青下墨,配色和调,在周遭映衬下,像是在一团乱七八糟的白麻线中,怯生生冒出的一株初春嫩柳,让人一眼就看到心里去。
他背起了双手,不进不退不吭声,随行的人们噤若寒蝉,也个个装木桩子,站在各自位置,原地不动,只用眼神打官司。
只有押尾的甄宝玉,看着槛前人身姿眼熟,犹疑着迈出一步,想看看是不是他认为的“菱妹妹”,也不敢越过乾隆帝,成为了一个探头探尾的滑稽模样。
殿内诸人,以嫡福晋乌扎库氏为首,排列成行,踌躇着来迎,也不晓得皇上此刻亲临,应该如何奉承接待,喃喃着:“这可真是……唉……爷……”
只是第二位的魏佳福晋——也就是甄三,按捺不住,轻声呼唤:“骨朵儿……伊勒佳……”
方才飞身过来当肉垫的太监,感觉娇客姑娘自己稳住了身子,都没碰到他,知道殷勤没献成,一骨碌翻身站起。
他的眼角瞄到门槛之外的高大男子,他的金丝白底皂靴,长袍下摆海水云图纹,结合方才的声响,自然明白来人身份,一丝都来不及多想,利利落落地就地磕头:“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太监这一声像是给所有人提了个醒,乌扎库氏的脑子也转过弯了,不管自家爷怎么胡闹,万岁爷到底是万岁爷,请安行礼是必不可少的。
她自然停步,就在殿里,离着门槛还有四五步远,推推手中拉握着的长子,自己一甩手中帕子,行了抚鬓礼,躬下身去,领头唱礼:“奴才乌扎库氏,领全府给万岁爷请安!”她的长子及身后诸人,有样学样,纷纷行礼。
乾隆帝终于从刚刚站直的年轻姑娘那里调转目光,扫视过众人,喜怒不辨地“嗯”了一声,也不叫起磕,谁人敢动?
甄香菱摔倒的下一瞬,她身后的茜雪和殿里眼利的两名丫鬟已经悄悄过来,一左一右搀扶起她来,一人顺手接过了小格格伊勒佳,退到角落,抱着轻轻拍抚。
主仆都紧站在门槛外边,一时没来得及挪移,像是拦路似的。
茜雪俯身帮主子抚去裙子尘土,听到身旁太监喊道“万岁爷”,手里动作不由得顿住,就势拽拽甄香菱裙裾,提醒主子随众人一同行礼。
甄香菱忍着身上摔出的疼痛,努力维持姿态地站直,看似稳当,实则只有一只腿踩实了,她另一只脚腕无力,只怕是已然红肿。
她控制着小腿不许抖动,唇内使劲咬着分散痛感,顾不得是否会咬破唇肉了。
自觉在这么多人面前失了态,她感觉到双颊烧红,眼角蓄了泪意,恨不得地上立时三刻出现条缝隙,将自己埋进去,让大家忘记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当众摔倒在门槛边。
眼前的男子威猛高壮,将他身后正当天中的太阳遮个正着,带来些许凉意,也像是笼出个阴影来。
甄香菱知道是他撞了自己一下,也感觉到他正打量着自己,却没有勇气抬头回视,目光所及,便是此人腰间革囊、箭袋、玉佩等,琳琅鲜亮,精致贵重,一望即知。
耳边响起了什么,甄香菱感觉像是隔着一层,有些飘忽又有些恍惚,莫不是自己被晒晕了、或者被撞晕了?
直到几息之后,脑筋恢复运转,方才的声响在她脑中重放一般回炉,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大家向万岁爷行了礼,在等他的口谕。
是了,能让众人这般安静、大气不敢喘的,自然,只有比此地主人和亲王更大的人,当今天子乾隆帝了。
她的身后,除了棺材里躺着装死不敢面对皇兄的弘昼,全部都是跪着的人,她的身前,是匆匆来此的乾隆帝,她六岁时候还与之对谈过,得过赏赐,八岁之后再未见过的高高在上之人。
甄香菱万没有想到,在今时今日,以这样的情境,见到了她偶尔会想起的盛年帝王!
不由自主,她迅速抬头看了一眼君王,刀凿斧刻的一张脸,尽是威压气势。
五官来不及细看,甄香菱讷讷垂首,身体僵冷,心头倒吸一口凉气,自问,她怎么有胆子直视真龙天子的?
像是懵懂孩童看到了先生设下的背书奖励,十分想要得到,却始终无法成诵,那股子窘迫为难的劲头,甄香菱感觉有那么一瞬间,自己就是如此。
她又想避开众目睽睽,觉得手脚都没处安放,自己像是平白杵在此处的木偶一枚,羞惭到了极点,又想多看两眼平生难得一见的帝王,毕竟是可以讲给子孙听的境遇,至少今日回家告知娘亲,娘亲必然追问天子长相。
在甄香菱想来,自己纠结扭捏,好像度过了漫长时光,说不定耽误了大家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