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惊般抬首,林黛玉便看到,缓缓被推开的门边,站着一位风流俊秀的少年郎君,对她长揖一礼:“林姑娘,在下甄家宝玉,冒昧携妹拜访,还岂勿怪。”
这便是,林黛玉与甄宝玉的初见。
大概许多人头一回见林黛玉,都会被她的又单薄又灵秀震撼一瞬,连大气不敢喘。
鱼贯进入厢间的甄家诸人便是如此。
甄宝玉打头,走到林黛玉五步远处,收住了脚,方才潇洒自介的劲儿丢了到爪哇国去,就看着个小小女孩,手足无措,不太敢张口。
甄三、甄四手拉手,最后跟着不情不愿的傅秋芳,一个两个好奇地看向屋内,琢磨着宝玉突然派人来传信儿,要见见贾家亲戚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姑娘伶仃细瘦,淡眉细眼的,从没见过,与贾家三春姑娘们,长得也不像啊。
与甄宝玉并肩而站的,便是甄香菱了。
她一眼看到年幼时候的林黛玉,与几年后大观园里的林姑娘风致相似,却多了些怯弱之态,更惹人怜爱。
甄香菱眼眶微红,手紧紧捏着帕子,心底感念老天,谁成想今生还能再见林姑娘一面?
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林姑娘身量未成,比甄香菱低一头还多,一身暗花素白缎面衫裙,配雪青色半臂,袖口宽松,裙摆分了许多幅,显见得是南边裁剪,与京城喜爱紧恰合身的潮流不同。
小姑娘头梳极为简单的平髻,一丝花俏也无,插着固发的白玉簪子、米珠珠花,可以说,素到了有些寒怆的地步。
然而,这一切都抵不过她的五官出众。
“含露眼,罥烟眉”,都是甄香菱前世入了大观园,听宝姑娘描述林姑娘所用的辞藻,被她牢牢记住,此时在心中默念。
愁态犹如实质,笼在林黛玉的眉间唇角,反倒给工笔描画的女孩儿样貌,增添了些人气儿。
甄香菱想起来了,林黛玉现在还在守母孝的时节,只因要出远门,才不得不脱下大功麻衣,勉强换了素色服饰,脸上的愁态哀容,多半也与怀念亡母有关。
忆及此节,他们一行不速之客更显得唐突了。
如今的林黛玉,何曾有心思与他们应酬?
甄香菱暗悔,为了自己的一点子冲动,难为林姑娘可怎么好?
她萌生去意,以眼角看向甄宝玉,想着既然打过招呼,便先行告辞,却见甄宝玉眼睛都直了,杵在当地,一动不动。
呼啦啦进来若干生人,林黛玉蹙着眉梢,微微转头,看了一眼娇杏,又闭眼回首,平展面容后,站起身回礼:“各位好,请恕我眼拙,不识得贵客,列位是?”
弱质女子,心里不是不打鼓的。
作为林如海的独生女儿,贾家这一辈唯一的外孙女儿,头遭离开扬州家乡,抛下老父进京,林黛玉百般不愿,可父命难违,她也牢牢记得父亲的教诲。
临行前,父亲翻来覆去叮嘱了她许多话,不舍之情溢于言表,最后凝练成两句,让林黛玉按此行事。
一句是:“保重自己身子,到京入乡随俗。”
一句是:“万事求你外祖母做主,自己也要拿得住。”
在扬州,岂有外人随意走到她跟前的道理?
即使来人是四女一男,衣着精致,应该是好人家出身,男子看样子年纪不算大,仿佛不违礼。
其中一位姑娘,春衫与另三位剪裁不同,翠生生的,身段瘦而不弱,像一株初初拔节的修竹。
她梳着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在胸前,仿佛是众女中发式最简单的,而且与衣装不甚合衬。
眉眼极其精致,不像另外的男女们在面容间有几分相似,显见得应该是一家人。
这姑娘杏核水眸看着自己,盈盈欲语,丹唇轻咬,齿痕俨然,仿佛近乡情怯的神情,我见犹怜。
看得出他们没有恶意,不过到底是萍水相逢,林黛玉憋了口闷气在心田。
默念“入乡随俗”两三遍,林黛玉才能平心静气地与来人搭话。
甄宝玉作为在场年龄最长、带着妹妹们出行的人,当仁不让地道明原委。
他说:“林如海大人简在帝心,我们做御前侍卫的,哪个不向往探花郎的风姿?在下偶然得知他爱女今日抵京,我正好带着妹妹们来此玩耍,便生出冒昧叨扰之心,林姑娘见谅。”
伸手虚虚划过一圈儿女孩子,甄宝玉腼腆地略退一步,显出她们来:“你们小姑娘们同住京城,甄贾两府常常走动,交往一二,也能解解日常烦闷。”
要不就说,甄宝玉貌似天真不知烦难事,实则在人情世故上颇有几分通透呢?
他从贾雨村夫妇对待林黛玉的态度中、甄香菱的只言片语和林黛玉方才微妙的神色里,猜到了,这姑娘对于进入贾家,应是有些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排斥。
所以,他才舍弃了之前对甄香菱说的那番“贾家亲戚便是甄家亲戚”的道理,从夸赞林如海入手,显得他是冲着“林家之女”而非“贾家外孙女”而来。
并且,他的来意可不是瞧热闹逗闷子,就是让小姑娘们相互认识认识,免得林姑娘在京孤单,多么良善宏达!
更重要的,贸然见陌生女子此事,因甄香菱而起,她却支吾着说不清楚前因后果,为防甄家姑娘们和林黛玉胡思乱想,甄宝玉干脆揽在自己身上,几句话定性,也算是清爽。
众人眼见得,林黛玉微微带些提防的神态放松了下来,抿出个笑弧来,应道:“多谢甄公子和姑娘们好意。方才我失礼了,请恕我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