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年春末,甄香菱十四岁时丧父。
所有人都不算意外。
毕竟甄士隐年老体衰,身子骨坏了许久,后来甚至卧床不起达小半年之久。
临终之前,甄士隐有时直愣着眼发魇语,说有一僧一道来渡他了,说女儿见过这俩人的,说女儿前世实在辛苦,但盼今生平顺。
此等情状实在吓人,封氏受不住,四处寻找喇嘛法师,想为自家老爷驱邪。
由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侍奉病老父的甄香菱,多日未出门见客,听母亲说了荣国府贾家近来发生的大事。
听说,刚交出管家权却留了些尾巴为难甄二的王熙凤,与吃丫鬟唇上胭脂闻名京城纨绔圈的贾宝玉,既是叔嫂又是姐弟的两人,撞了邪!
听说,两人无病却像是病入膏肓,一个卧床水米不进,呼之不应,一个浑身打战,呓语不断,任什么神医来诊,都摇头束手…
听说,就在荣国府上下都没有办法,已经为年纪轻轻的两人准备棺椁时候,府门外不请自来了一僧一道,自称会治好他们!
口口相传的一僧一道,形容样貌特别,居然与甄士隐颠三倒四描述的相符,所以封氏才入了心,讲给女儿听。
听说,一僧一道要求请出贾宝玉胎里带的“宝玉”,他们对之施法,却没有说要进府去看病人。
听说,当家人贾政沉吟了一会儿,一僧一道就要转身离去,便如其所请。荣国府外头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探着头看热闹。
一僧一道摩挲着常人指节大小的鹅卵形玉石,念道:“宝玉蒙尘,未知真假,闺秀弄权,失却本心。”在窃窃私语嘈杂的群氓人声中,奇异地清晰入耳。
这么一番做作,一僧一道便归还了玉石,说邪祟已除。
贾政全程紧盯着,犹且不信,正要多问,就见府内有人跌撞着跑出来报信,说宝二爷、琏二奶奶清醒了。
众人轰然,再要请教一僧一道,却发现早已没了踪迹,连两人法号道号都不晓得。
封氏喃喃,想绕着圈找亲戚关系托请贾家,请一僧一道来看看自家老爷。
甄香菱听罢却有莫名的感觉,故事里主角,就是她前世见过,为那二人除祟的一僧一道。也是她今生重生没多久,与爹爹消夏时候在家门口见过的人,正是他们的言语,触动自己自改名字为“香莲”的。
甄士隐这时候骤然清醒,叫她们母女到床边,言语分明地安排后事。
不顾泪水涟涟老妻让他“别说不吉利话”的阻拦,甄士隐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视线都无法对准,交代甄香菱在他死后,闭门不出,不见外人,守孝一整年。
甄香菱忍着心痛,声调轻柔地答应,让老父安心养病。
甄宝玉恰好来探病,长驱直入,目睹了半跪在床榻前的甄香菱,左手被握在父亲手中,右手缩在自己身侧紧捏成拳,指甲将手掌刺破流血到地面的情景。
其人心内苦痛,可见一斑。
甄士隐敏锐发现了来客,招呼甄宝玉进前,谢他是迄今还坚持看望自己的唯一之人。
在托孤氛围中,甄宝玉热血上涌,拍拍甄香菱肩头,告诉甄士隐:“小堂叔放心,从此之后,菱妹妹就是我甄宝玉的嫡亲妹妹,我看顾她一生。”
纵然沉浸在顶梁柱要撒手人寰的恐惧中,封氏闻言还是大惊。
嫡亲妹妹,意味着一母同胞,是世上最亲。甄三只是甄宝玉庶妹,他这么说,就是在他心中,甄香菱比甄三更重要了。
甄士隐喃喃两句“神佛不欺世人,我女儿有人庇护,收走我也心安了。”又出人意料地提出,他要落叶归根,归葬姑苏。
甄香菱刚要张嘴应承,甄士隐又说,女儿必须在京城守孝,老妻封氏扶棺回乡,请甄宝玉辛劳护送。
谁能不应?
当夜,甄士隐溘然长逝。
他死后诸事繁杂且不细说,一年之后,乾隆六年春末,甄香菱出孝。
深吸口气,“吱呀”推开院门,她踏入阔别一年的巷弄,看到熟悉的面容,含泪笑着照呼:“二哥哥,四妹妹,林妹妹,你们都来了。”
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日正是乾隆六年四月的最后一日,天气眼看着炎热了起来,妖花争艳,翠叶浓绿,甄香菱与旧友们阔别一年后重逢,彼此间招呼后,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相互打量端详着。
甄宝玉,甄四二人已经穿上了透薄飘逸的衫子,面目间颇有几分堂兄妹的相似。
甄四,十四岁已满。甄香菱虽然一年来没有与他们碰过面,然而相互的消息一直书信流通着,知道再过两个月,甄四就要参与宫廷选秀了。
眼前这个小姑娘,还有些自小带来的冷清气,孤傲别扭又神情天真,与当年甄三参加选秀时少女怀春的状态,不可同日而语,甄香菱暗暗为她担心。
至于甄宝玉,处于少年青年之间的十八岁,瘦高个子,俊朗风姿,神情阔达,有宫廷历练出来的精明藏在眉眼之间,唇角又是单纯见妹的欣喜,白牙隐约可见。
甄香菱对甄宝玉,既有满腔满怀的感激,又有以心换心的亲近,又一声单独的“二哥哥”,唤得情真意切。
自从去年四月一时热血上涌,在甄士隐床头应下了托孤遗命之后,甄宝玉真的对封氏尊待若婶娘,对甄香菱多了几分不见外的教导扶助,操劳甄士隐丧后诸事任劳任怨,毫无不满。
他甚至不顾甄府家中堂兄弟们的嘲讽,在祖母支持下,斗胆到皇上面前陈情求恩典,要暂停御前侍卫的差事,请数月长假,陪封氏扶棺椁回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