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欢娘,她与水鸟具惊,原是宇文飞燕在喊她。
“欢娘,你竟在此,也省得我去麟德殿找人了。”宇文飞燕略略迟疑,伸手便将那水鸟拢在怀中,抚摸过它光洁的背脊,这才开口道,“二郎他……房中似是……有个宫女。”
孟追欢本以为按家丑不可外扬的传统,宇文飞燕必然要假装不知此事,她乍然听闻顿时脸上一热。
宇文飞燕见她不说话,只以为她是在伤心,便道,“欢娘你别难过,我知你们汉人喜欢在一棵烂脖子树上吊死,这样想其实是不对的,要不我再给你介绍个鲜卑男儿吧!”
虽说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好做红娘,但也不能说媒说到自己儿子旧情人脑袋上去吧?
孟追欢叹了口气,心一横,今天已然演了那便干脆演到底,她掏出手绢便做出泫然若泣的模样,“娘娘你不知道,男儿素来凉薄,我到如今只恨,悔教夫君觅封侯啊!”
宇文飞燕愣了片刻,“欢娘你说的什么诗,阿娘听不懂。”
孟追欢强挤出一滴泪来又瞬时憋了回去,“就是骂他是个王八蛋的意思!”
宇文飞燕见她哭得伤心,连路都走不动的样子就给她安排了宫殿在宫中住下了,二日李承玠却来说皇后唤她一同去蓬莱殿用午食,她再不情愿也只能跟着李承玠走了。
“为何喊我去?”
“提醒提醒圣人他老人家,他欲纳的妃子和他儿媳一样大,他将来生的儿子比他亲孙子都小。”
孟追欢叹了一口气,“哪家姑娘,怎么还上赶着嫁老头啊?”
李承玠拉了她一把,“昨天和你同席宴饮的那位,恭喜你啊,好姐妹马上就要做你婆婆了。”
难不成元展眉竟真将她那句“老头好,老头事儿少死得早”听进心里了?
殿内布了黄花梨的长桌长凳,李承珩与他王妃陈尚微已然落座。
陈尚微意度温婉、粉黛娉婷,举止间进退得宜、喜嗔中仪态万方,孟追欢只觉李承珩不识好歹,娶了这样的妻子犹嫌不足。
孟追欢开口想刺刺这个满腹花花肠子的男人,“楚王也该劝劝圣人才是,万恶淫为首啊。”
“是这样吗?”李承珩眼风扫过她和李承玠,“男媒女妁、三书六聘,又不是无媒媾和、偷情私通,怎么娶不得吗?”
李承玠在桌下拉住孟追欢的手,笑着对李承珩道,“究竟是男媒女妁,还是将婚事做交易,成亲为买卖,大哥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外面一阵脚步,两兄弟忙止住了声,齐齐行礼迎驾。
“都是一家人别拘礼了,快落座。”
传菜的内侍将杯盏、菜品一一摆好,筵席之上烹羊宰牛料珍馐、细炊慢煮出佳肴,既要照顾到各人的口味风俗,又不能失了礼节,孟追欢只想大肆品鉴一番。
李忧民挥了挥手示意内侍退下,他们一家人也都不是长安城中鼓吹“食不言寝不语”的世家大族出身,显然是有话要说。
俄而李忧民握住了宇文飞燕的手,缓缓道,“此番靖难,幸得有燕儿鲜卑全族助我,实乃我左膀右臂也。”
鲜卑族——关内道逐水草而居、走马饮黄河的宇文氏是鲜卑族;长安城弄时局风云、据庙堂之势的元氏也是鲜卑族。
孟追欢却不确定这饭桌上的人都听懂这弦外之音,忙在桌下按住李承玠的手,示意他别乱说话。
李承珩拱手道,“全因阿爷配厚德于天地,齐高明于日月
出自《贞观政要》
才是。”
“是这样吗?”李忧民挑了挑眉,“那历代君王呢,周王分封,怀修圣德;始皇六合,功齐太古;汉武北伐,雄才英主;他们德行不厚吗,不与日月齐高明吗?为何还是落得子孙殄灭、亡国失家的下场?”
李承珩略一思索便道,“天命行致此,人力难转圜。”
李忧民不发一语,只是望着李承玠,李承玠心里咒骂,但还是开口道,“概因这些君主不体恤百姓之故,秦皇长城之下是累累尸骸;汉武疆域之实是穷兵黩武……”
李忧民只悠悠道,“历朝历代体恤百姓的君主也不在少数。”
孟追欢见他们都在说事,便埋头吃饭,正细细琢磨如何将宫中厨子拐回家时,李忧民却将目光望向了她。
“只消法度长存即可,”孟追欢说完这话却觉得不妥,但已然开口万没有收回去的道理,“周幽王昏聩,可分封之威犹存;秦二世流湎,可车同轨、书同文以至今日;汉亡于外戚宦政,可均输平淮之法今世仍可用。商鞅虽死,其法犹存啊。”
“法度长存——你是说变法?”
孟追欢摸不清李忧民的想法,“商鞅遭车裂、桑弘羊受烹杀、王安石郁然长辞,臣的夫君前不久还在太液池里漂着,臣不敢变法。”
李承玠掐了她一把,“一家人吃饭,别老将死挂在嘴上。”
李忧民指了指桌案,却醉翁之意不在酒,“朕闻荆国公夫人家中有一花匠颇通莳花弄草之道,朕得了一株腊梅,待夫人家中花匠侍弄好了,再送到浴堂殿中来。”
这一顿饭,满是炊金馔玉,桌上的人除了孟追欢,各个却都味同嚼蜡。
已是酉时,日落云斜下将大明宫的高堂庙宇拉出狭长的影子,李忧民与宇文飞燕依次将这儿子儿媳送出宫,望着他们成双成对、同气连枝的模样,李忧民忍不住问道,“阿燕,你会怨我吗?”
“我只恨,悔教夫君觅封侯。”——说你是个王八蛋的意思。
李忧民似是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中去,这话好耳熟,他几十年前早就听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