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孟追欢单手抱起放在壶门榻上,又用被褥将她裹了起来,紧紧搂在怀中,“欢娘没事,都过去了,人在哪儿,我去将人埋了就是。”
孟追欢将脑袋埋在李承玠的肩头,强忍了一晚上的泪水翻涌倾泻,“我杀了孟追风,李承玠,我杀了孟追风。”
李承玠胳膊上肌肉精壮,脖颈处青筋迸发,抱住孟追欢似父母哄孩儿一般一下一下地拍着。
孟追欢只希望他能搂得紧一点,再紧一点,她怕他一松手,自己就要倒下去。
“我去祖宅的祠堂上香,他被他阿娘锁在那里罚跪,我和他吵了几句,他便抄起香炉要砸我,我就抽了头上的金簪往他身上扎——”孟追欢全身发抖,豆大的泪珠沾湿了李承玠的衣襟,“然后他就死了,死在了祠堂里。”
“他先欲杀人却被人反杀,死有余辜罢了,”李承玠轻轻吻过孟追欢脸上的泪痕,“我叫那日苏和王四郎去处理掉,这事不会有人知道的。”
孟追欢摇摇头,“已经处理完了,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叫人去看看。”
李承玠不知道她口中的处理和自己想的处理是不是同一个意思,只出门吩咐了一声,便又回来坐到她的床边。
他一回来,孟追欢便扑过去圈住他的腰,将额头贴在他的胸口,“阿玠别走。”
这是李承玠从未见过的孟追欢。
从前的孟追欢骄矜纵情,她会咧嘴痴笑害得他患得患失,她会眉眼低垂戏弄得他六神无主,她时而是开屏逞威风的孔雀,他要费尽心思与她斗法,她时而是石窟上的观音像,是他高不可攀的神祇。
哪怕是流利失家、无依无靠的那一天,孟追欢都没有低下过她高贵的头颅,可如今泪水沾湿了芙蓉面,她紧紧抱住他,跟他说让他别走。
他明明是从火与血征伐中厮杀出来的将军,死一个人于他而言不过是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
但此时此刻,他只想紧贴着她,极尽安慰之能事,他希望他的胸膛可以庇护住脆弱呜咽的她,他希望他的手臂可以为她遮挡风雨。
李承玠轻轻地替孟追欢顺着哭嗝儿,明明说得是可怖的内容,但他语气却甚为轻快,“欢娘知道我第一次杀人,杀的是谁吗?”
孟追欢拉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杀的是李云琮。”
李承玠娓娓道来,“那日我与李云琮同去龙首原围猎,大概是你姨母派出的刺客,我想不出长安城中除了她,有谁有这样大的势力,这样大的胆子,去谋害未来的储君。”
“那些刺客箭矢如雨,将我与李云琮层层重围,侍从死得死、逃得逃,那些与李云琮营猎跑马的浪荡子,竟无一人有用,枉死得枉死,逃散得逃散。”
孟追欢亦知晓李云琮之死与她姨母薛观音脱不了干系,她不想阻止也无力阻止。她甚至心底有一丝庆幸,若是李云琮死了,自己就不用嫁给他了。
“生死之际,李云琮竟然想让我扮作他,诱敌离开,还说我若命大活下来,来日定封我一个从龙之功。”
李承玠指腹上因常年使马矟而长成的老茧细细搓磨着孟追欢脸上的软肉,他粗鲁骂道,“去他狗屎的从龙之功,命都没了谁还在乎从龙之功?”
“我一鞭子便抽在了李云琮的马屁股上,马奔亡而出,李云琮身中数箭。我倒下马匹装死,待那些刺客一一退去后,我才去看李云琮,这家伙运气不错,护心镜替他挡住了要害,他一息尚存,低声呼喊,照夜白救我。”
“念在这么多年同窗之谊、兄弟之情,我本该救他的,可他说了一句惹人厌烦的话,欢娘想猜猜,他说了什么吗?”
孟追欢抱住他摇头,李云琮遇刺时不过上元灯节后几日,她那时与李承玠春风一度,李承玠恨不得替她摘星星、赶月亮。
正逢李承玠最好说话的时候,孟追欢想不出李云琮能说出些什么惹恼他。
“他说,看在我是欢娘未来夫君的份上。”
“你说我是不是该杀了他?”
:含笑欲说宫中事
孟追欢昨夜偶然间得知了李云琮身死的真相后,她若是个有良心的人,也该感叹一句“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可惜她实在是一点良心也没有。
在李承玠温热的胸膛中,她竟连噩梦都没做,睡得分外香甜。今日便照旧去上值了。
待桌案上的莲花滴漏滴过十二回的时候,孟追欢与卢为光终于将此次制举的名次定出。有甲等一人,乙等三十六人,丙等九十一人,丁等二百二十三人。
白傲杀以一种空前绝后的姿态让全大梁官场的人认识了他,这个自滁州而来的籍籍无名之辈,十余年的寒窗苦读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授门下省起居郎一职,自此登九重阖闾、上含元宝殿。
孟追欢在紫宸殿外看到拾阶而上的白傲杀微笑着行了个插手礼,“恭贺白三郎,一日看尽长安花,也不外乎如此。”
白傲杀也同样回了个插手礼,“若不是孟舍人抬举,某也走不到如今的位置不是?”
孟追欢意味深长地看白傲杀一眼,“我不过做些收卷阅卷的小事,三郎要记着,自己是天子门生,圣人亲点。”
“是啊,我们是同心共济的君子,又如何会做邀朋结党这样的事呢?”
孟追欢时常在想,大梁入仕文人的一生,所求不外乎是“政事堂”三字。
如今她正踩在这千载文人魂牵梦萦的楼台之中,这里有人白首拜相腰六印,有人少年得志衣轻裘。
她跟着诸位朝臣鱼贯而入。李忧民此时已然坐在了政事堂的正上方,他盘弄着手上的沉香佛珠,佛法洗刷不净这位草莽皇帝所犯下的杀孽,只是为他平添一分上位者的优雅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