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殿前失仪可是重罪,会殃及诸多官员,严重者,连师文宣都得受到连累。
洋洋洒洒地答完策问,他抬眸看向摆在试桌上的稻谷和麦子,不晓得圣上此举是为何意,亦不清楚这会在殿试中占比多少,对付两口已然放凉的午饭后,他着手应答起这突如其来,任谁都没能想到的农桑题。
关于稻谷和麦子的生长时节,前些年在福水村时曾自个儿亲身亲历过,甭说只是书写生长时节,即便将整个粮食生长及护理过程完完整整地简述下来,谢见君也都是游刃有余。
至于那如何分辨新米和陈米,他先前也听云胡讲过。
米粒通透质地坚硬,闻上去泛着淡淡米香则为新米,陈米的米粒微微发黄,带细小裂纹,闻着有米糠味。
除此之外,还可以通过糠粉判断,陈米糠粉粘,新米糠粉干,他将其几种判别方式悉数都列在了考卷上。
答完两道题目后,因着不可提前交卷,谢见君闭目修养。
日暮时分,殿前最后一炷香燃尽,伴随着太和殿宦官尖利而细长的唱声,所有贡士停笔。
他蓦然睁开眼眸,早先等在一旁的弥封官纷纷上前,将书写着考生信息的首页折叠成筒,密封后加盖关防,其余卷面、卷背以及骑缝之处,则加盖礼部之章。
封卷后,所有考卷都会被统一送到午门两侧朝房里,经由读卷官评阅。这读卷官乃是圣上任命的八位考官,凡是读卷大臣认为答得好的卷子,便会在考卷上画一个圈,试卷以画圈数目作为名次依据,而后将前十名,进呈给圣上,决策殿试名次。
首日殿试过后,一众贡士皆不能离宫。
谢见君等人被带去偏殿一隅歇息,静候复试。
此复试为圣上亲临,是以择人拷问其学识,早先听师文宣说,复试可以改变其殿试策问的名次,故而他和季宴礼也不敢掉以轻心。
第二日,照常叩拜行礼后,贡士们规规矩矩地立于保和殿。
圣上着一身明黄龙袍,负手踱步于其中。
不晓得何时会挑中自己,也不知圣上会问出何种刁钻的问题,大伙儿都惴惴不安。
谢见君少见地紧张起来,他垂首定定地看着脚下的石砖,只一盏茶的功夫,便是连石砖上三十二道细小裂缝都数得清清楚楚,掌心里早已经被汗洇湿,他悄默声地往衣角上蹭了蹭,生怕等会儿拱手作揖时,失了礼节。
远远听着被挑中的贡士,或从容或磕绊地回答着圣上提出来的修身治国平天下的几道题目。
谢见君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眼前骤然闪过一道明黄,淡淡的奇楠沉香扑面而来,他极轻地吸了一口气,来了。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耳边乍然传来圣上威严肃穆的声音。
他微微抬首,眼眸照样要低垂着,不可四下张望,更不能瞧圣上尊容。
崇文帝将人细细一打量,脸上瞧不出任何神色,片刻,不紧不慢道,“如今边境连绵战乱,国库空虚,依你所见,朕可是要加征赋税,还是仁政爱民,取缔苛捐?”。
任谢见君如何都没能想到,旁个贡士答得亦是些民生社稷等中规中矩的题目,到了自己这儿,反倒是被崇文帝挖了一个大坑,他登时双膝跪地,恭敬作揖道,“回禀陛下,学生不敢妄言”。
“有何说不得?你且直说便是,这说对说错,朕都不会治你的罪。。。”。
“这。。”,他默默地咽了下口水,“现如今徭役沉重,民间骚然,学生拙见,应当减轻百姓赋税。”。
“没有赋税,拿什么来填国库?又拿什么去支持边境士兵?”,崇文帝似是起了兴致,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
“学生以为,蛮邦之人之所以这么多年对边境一直蠢蠢欲动,意图侵犯我朝,归根结底是当地物资短缺且民风不开化,但西北战乱数十年,边境已是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与其无休止地争斗下去,割分土地,不妨两国派使者坐下来商谈一二,我朝可应准蛮邦之人过边境行商,对其加以严格管理,崇中收取商税和关税,亦可允许百姓与蛮邦之间以物换物,如此既能够填充国库,又可保黎民不受战乱之苦,实现互惠互利。。。”。
谢见君话音刚落,大殿内一片诧然。
半晌,崇文帝面无表情地缓缓道,“你的确妄言。。”。
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后背登时冒起一层细密的冷汗。
索性崇文帝说完这句话后,便负手去考问别的贡士,同样问题,有了他在前淌铺水路,后面的贡士纷纷答要加征赋税,但瞧着圣上听完,这脸上也不见喜色,亦不见怒意,一时之下,谁也不敢轻易再揣测圣意。
谢见君一直跪到复试结束,崇文帝身旁的李公公前来递话,荣他随礼部官员出保和殿。
“你简直就是疯了!”,走出内城后,季宴礼搀着他上马车。
“说都说了,还能怎么办?也不能把话再咽回去了。”,谢见君苦着脸笑了笑。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着就要登科入仕,你怕是要把自个儿都搭进去!”,季宴礼显然没有预料到崇文帝会抛出这个问题,亦没有预想到他这师弟居然会另辟蹊径。
马车出了皇城,直直朝尚书府拐去,谢见君知道,这是师文宣得了消息,着急召他二人过去。
果不然,刚进后书房,师文宣便将案桌上的茶盏,怒砸到他面前,“你不过一个小小的贡士,怎敢在圣上面前大谈国事?朝中谁人不知是西北战事掏空了国库,圣上年事已高,踌躇未决,你偏偏就把这事儿明晃晃地给他摆在台面上,你这竖子,可知自己在保和殿上的一番话,会招来多少祸患?”。
“学生以为入仕为官,当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学生吃过劳作的苦,受过徭役的罪,更晓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闭嘴!”,师文宣打断谢见君的话,“你同宴礼殿试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二人务必要谨言慎行,若揣测不出圣意,便老老实实,循规蹈矩,你可倒好!今个儿你就给我在这儿跪着,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脑袋里清醒了,什么时候再起来!”。
说罢,师文宣拂袖而去,谢见君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肩背挺得笔直。
“你也不知道说句软话。。”,季宴礼在旁恨铁不成钢地劝说道。
“宴礼,如若我们一朝入仕,便要同其他官员那般,为求自保,或闭口不言,或一味地迎合圣心,这样的朝堂,是你打科举之路开始,就期盼的海晏河清吗?”,谢见君神色凛然,一字一句噎得他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良久,季宴礼讷讷开口,“虽是如此,但若连入仕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又如何能为生民立命呢?”。
谢见君没再接话。
晚些,天色渐晚。
冷不丁“吱悠”一声门响,师文宣去而复返,见他这好徒弟还依着他的话,规规矩矩地跪在案桌前,骤然心里一软,忙上前搭把手,“起来吧,我已着人打听过,自殿试结束后,圣上并无愠怒之意。。。”。
谢见君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膝盖处早已从先前针扎似的疼变为麻木,他借力踉跄着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劳先生费心,是学生在殿前失了分寸,只今日之言,权且是学生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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