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杨修元所说,他这几年在内庭当值,渐渐能够了解到更多的细节。这件事太複杂了,要论到开国前几个以封王威胁天子的异姓诸侯,尽管后来很快被拔除,侯国盘踞始终成为天子的一道心病,连同宗亲戚也不例外……皇后与天子一心,干政也自建国前开始,劝他对兄弟步步紧逼,终于致使诸侯以“反对应氏妖妇作乱”的由头起兵,镇压兵祸后生怕天子见到押回京的亲人心软,先斩后奏将成年子侄尽数逼杀,不料反令天子后悔,将剩余亲眷降为流刑……
可是弄清楚又能怎样呢?辛时张一张口,未能对杨修元说出一个字。弄清楚又能怎样呢?无论个中有多少冤屈,多少误会,宋王起兵了,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他们就是罪人,犯上谋逆,铁板钉钉。
杨修元问:“赵寺卿对我有大恩。我是不是应该报答他些什麽?”
辛时摇头,挽着杨修元上榻,盘腿面对面坐着。
“你不用做什麽,只要能好好地、平安地活着,就是对所有人最大的报答。”他慢慢地替杨修元摘掉头上冠束,放至一侧,然后抱住他。“宋王府只剩下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绝对不能出事。阿元,你活着就是一种证明,证明皇后再如何能耐,也杀不完天子的宗亲和手足,这天下始终是杨氏的天下,她费尽心机,也掌握不了大权。不要再纠缠旧仇,没有什麽能比活着更重要,只有活着,活下来,才有可能看到未来。”
千里寻人的离奇意外告一段落,家中又恢複以往的平静。又到下差时分,辛时清点完桌面文书,到堂中去取腰牌,和同僚一个个笑着道别。他走出宫门,骑了马沿朱雀神道慢跑,才拐入街左侧纵向长街,行过两个坊,见有一奴仆站在路边向自己行礼。
辛时一开始以为自己眼花,直到那人站在拦下自己,才知确实就是喊他。他勒住马,听奴仆道:“主人在红姑家设宴,请辛郎一叙。”
辛时本想说“你找错人了吧”,但对方準确地喊出他的姓,神色又十分笃定。最近遇到的怪事实在有点多,辛时默认了奴仆的邀请,任凭他牵着马,将自己引入就近的里坊。
红姑家是一座清幽精致的小院,光听名字辛时就知道是什麽地方,和他很早前试图指给杨修元看的周六娘一样,正经地做一些不正经的营生。随奴仆一路过来的时候,辛时已经将自己所有的人际关系回忆过一边,正好奇到底是谁要在这种地方设下“雅席”邀请自己,走入内院,赫然见一张意外却又熟悉的脸,大理寺卿赵生民。
辛时脑中短暂地空白了一瞬。
他犯事了?辛时反思一刻,很快否认这种可能。先不说自己值不值得大理寺卿亲自抓捕,若真犯下什麽罪,早在宫中的时候就被提点入狱,哪里还犯得着这样迂回曲折,等回家了再来一出“请君入瓮”?
这厢还在猜测,赵生民看见辛时,解释道:“不知辛待诏家住何处,此时节亦不方便打探。只能以这种方式约请见面,还请见谅。”
嫖妓啊,挺好的……辛时点点头,僵硬地坐下,依旧满心迷茫,不懂赵生民葫芦里卖的什麽药。
赵生民对身边姑娘说:“娘子暂避,我和贵客说两句话再请你进来。”
女子对两人屈膝,道:“妾为郎君看顾酒菜,随后即来。”掩门退了出去,头上鲜花留下一抹幽香。
赵生民立刻站起来:“你和我到后面去说。”
辛时跟着赵生民,见他疑神疑鬼,直将整个院子都兜遍确认无人才站定。他转过身,面无表情地面对辛时,道:“神都最近出了一件笑话,经同僚传到我耳中。宗正都司空令窦允真新纳一小妻,老态龙钟,不知年纪,奇丑无比。”
这算是什麽花边新闻?辛时还没想明白,听赵生民道:“这女人本是尼姑,出家前做过宋王府的奶妈。”
辛时一惊:“谁?”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赵生民盯着辛时看,忽略他的问题。“当年窦允真出任宋国丞却半年遣返,是否因为与宋王不和?”
辛时凝神不语,飞速回忆。这些年逐渐了解的旧事一桩桩翻上心头,他很快肯定道:“是。宋王为太祖长子,本应承宗庙之责,分封后陛下特许其享配天子祭仪。窦允真任宋国丞时,以为诸侯不可僭越礼数,擅改宋国祖庙祭制,引得宋王不悦,闹到天子跟前——陛下痛斥窦允真,以其搬弄是非、挑拨手足,当即贬斥淮阳县,旧丞相既遭罢免,便换成了后来的……韩公。”
“为什麽窦允真突然要娶一个宋王府旧人?”赵生民质问辛时。“我确信那天做得很隐蔽,整件事情都只由我一个人经手。是不是你家里有人走漏了风声?不然怎麽窦允真莫名其妙地要在这时候和一个罪妾扯上关系?”
辛时呼吸困难:“我……只让他住在我家……没拘这他出门,可能是让人看到了……”
“什麽?你居然让他出门?”赵生民抓住辛时,大吼一声。“好容易把人救出来,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你居然让他出门?你是觉得神都里当年知道这些事的人都死绝了吗,你这孩子,怎麽这麽不知轻重!”
“我……”辛时张口莫辩,知道这次是自己惹出大麻烦,不容分辩,终是垂头。“我不想把他像犯人一样看管起来,只是为了保证安全。”
赵生民气得直翻白眼。
“某明白,某明白,你是好心——”他拍着胸口顺气。“只是兹事体大,由不得任性。窦允真带走宋王府奶娘,他肯定是察觉到了什麽,又是宗正都司空令,纠察这种事最正常不过。你有没有什麽可以帮他隐瞒身份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