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眠,次日清早,辛时神清气爽地入宫。
布幅在竹架子上挂了一晚,略有些歪。杨修元远近打量,左拉右扯,总觉得还有哪里不满意。厨房才熄火,竈台内热浪翻滚,小心保存的火种未灭,杨修元拿着火钳在外围挑挑拣拣,拎出半块漆黑的碳甩在地上。他把冷下来的碳拿回庭院,又扯着布面来回调整,轻轻在上头描下,去隔壁喊阿衡。
阿衡拿来针线,应杨修元要求在榻边搭起梯子,站在竹架旁按着边角走势缝补布片。杨修元聚精会神地看,见阿衡手下针脚细密紧致,正补完一面,听门外有人大喊:“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不会吧……杨修元心里暗觉不妙,和阿衡一块穿过堂屋到门上去,果然又见那半月前找错地方的男人。见到杨修元,他眼中迸溅出瞬间的惊喜,下一刻却弯腰下去,不住打躬行李道:“郎君,你莫作怪!上次我没说实话,骗了你,你莫怪!”
先说他是莫须有人之子,现在怎麽又和他道歉,说自己行起骗来了?杨修元被男人的行径弄得愈发疑惑,问:“你到底有什麽事?”
来人停止赔礼,直起身。他问杨修元:“你见我眼熟不眼熟?”
杨修元仔细打量他,数十日未见,中年男人挂下的眼袋越发明显,衬得他十分像一只□□。杨修元及时抹去心中“临近端阳所以□□也成精”这样荒谬不敬想法,如实道:“我不认识你,你面生得很。”
芝奴在杨修元身后警惕地盯着来人看。他很不悦杨修元与来者搭话,让不三不四的人滞留家中,却又碍于他和辛时的关系不好指摘。他只得悄悄拿来一根腕粗的木棍倚在手边,準备万一情况不对,随时将人像上次那样打出去。
来人听了杨修元的回答,捶胸顿足:“你怎麽不认识我!我们在法云寺还见过!”
法云寺?杨修元终于想起来,辛时拉着他坐在台阶上吃饭,引来路过的人频频回头……那个从头把自己看到尾的过路客和眼前男子的模样逐渐重叠起来,杨修元却没有丝毫弄明来者身份的恍然,反而越来越觉得疑惑,怎麽有人不过远远看了一眼,就找上家门来的?
男子解释道:“郎君莫作怪,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也不想这麽无礼地找上门来。小人本籍松陵,在当地一龙姓人家的长工。我主人本是乡间豪绅,在州县极有名望,可是十几年前家里独子被拐子骗去,从此没落下去,这麽多年,一直在找……前几日主家刚到神都,我在云法寺看到郎君,越看越觉得像我家小主人,因此向寺里问了地址,找过来……”
说到这里,眼巴巴地望着杨修元。
竟然是户千里迢迢到神都寻亲的人家。杨修元既觉意外,想想又在情理之中,原谅来人先前的冒昧,道:“原来是这样。你寻人着急我能理解,不过我家在聚阳,兄弟辈中排行十二,上面亦有亲兄,不是你们要找的孩子,恐怕要叫你失望。”
男子面露悲伤。许是多年期望又一次落空,他忍不住口不择言,追问道:“真不是吗?你确实是生在聚阳,不是你父母买来的?”
这一问将杨修元问得不痛快,道:“这有什麽是不是。我要是家里买来的,怎麽能不知道。”
男子只得赔不是,言自己寻人心切,又言自己寻人艰辛,以此开脱。芝奴见杨修元言尽,不客气地上前将来人“请”出家门,待辛时回来,照样龙去脉一字不差的複述。
辛时这个当家的主人却大气许多,见杨修元在旁面露不忿反而笑起来,夹一箸饭停在空中,道:“这样在别人家里做工的,多半口舌拙笨、说话不圆通。你自幼习礼仪应对,自然看不惯粗俗人,不必与他计较。”
杨修元道:“就算在播州,也没见这种说话像棒槌的人。他自己丢了孩子,就恨不得世上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子女不是亲生的。”
与父母相关的事向来是他心中一道坎。辛时笑得更欢,将碗筷放下滚到杨修元怀中,逗他道:“不亲生的在这,还没愁眉苦脸,你有什麽好不痛快?”
好容易哄得杨修元舒展眉头,第二日辛时出门,叮嘱芝奴将大门闭上。他原不觉得还会有人来叨扰,只是为了叫杨修元舒心一些,那知下午真又有人将大门拍得啪啪响,在外面喊道:“开门吶,有急事相求!”
芝奴本不欲理会,可那人没休没止地在外头敲门,大有愈演愈烈的意思。阎王好惹,小鬼难缠,芝奴到底怕这番动静引来邻居嚼舌根,急匆匆打开门,没好气地向来人撒火道:“别敲了!叫魂一般,有事上门头来说!”
依旧是来过两回的男子,身边多跟了一位佝偻着背的老妇人。甫一见站在芝奴身后的杨修元,他便“扑通”一声跪下来,道:“小郎君,不管你因着什麽原因,千万别不认本家!”
杨修元受了这与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大礼,着实吃了一惊,退后半步:“这是干什麽?”
芝奴急忙要将人扯起来。半拉半拖之间,男子道:“这是你祖母呀!”
祖母?杨修元看向那老妇人,满脸褶皱,目色浑浊,露在外面的双手如鸡爪一半,指甲里满是未清理干净的泥垢,不由得更懵。他勉强整理出一点思绪,道:“我知道你们找人很急,但……我真不是你家走丢的孩子。”
男子道:“你离家年岁小,不记得父母是很正常的事。你和老爷长得一个模子似的,天下怎麽能有这麽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