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四起,程澍礼站在青石阶上,他没再说话,眼神透出无措的茫然。
铜钱做过法,所以棠又又没有转世没有消散,留在了人间。
因为困住因果魂,免受任何能人异士的打扰,所以能保她平安。
这枚铜钱,是束缚,也是庇佑。
无声一段时间后,程澍礼问:“那被困因果魂的鬼,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吗,有办法走出去吗?”
毕摩很快摆手:“不管有没有其他两魂,只要在某个地方成了鬼,那就是走不出去了,这是天定的因数,所以我们祖上才传下请祖灵的规矩,祈求老天让在外去世之人的往生魂赶紧回到故土。”
说完毕摩重新看向那枚铜钱,困惑地皱下眉头:“不过是为什么,这铜钱里的因果魂只有一半呢?”
程澍礼拿着铜钱:“只有一半?”
毕摩不解地抿下嘴巴,他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低头仔细看了那铜钱一眼。
“大概”毕摩沉吟几秒想到了什么,“大概成了鬼之后,这人帮过谁,被欠了一段因果。”
程澍礼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白影。
“我想请教您最后一个问题。”程澍礼的目光重新聚焦,慢慢移回毕摩脸上,“如果一个鬼,失忆忘记死前的执念,又在后来有了新的执念,那新的执念消失后,她会怎么样?”
她找了七十年的坟,但是发现再也找不到了,会怎么样?
那毕摩想也没想地说:“那执念消失,鬼自然也是要消失的呀。”
好似被人从头到脚浇下一盆凉水,程澍礼浑身僵硬地看着毕摩,握着铜钱的手刺骨冰凉。
日暮斜沉,黄昏在天边撕开一道流血的伤口。
程澍礼穿过那片走了无数遍的林间小道,夕光迎面而来,他脚步一顿,始料未及地在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背对群山,她盘起双腿躬腰坐着,左手托腮在观察门口码放整齐的可乐,侧脸表情看上去不太满意。
霞光将程澍礼身影拉得老长,落在地面细长一道,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明暗交错的地方,也没有发出声音。
但是棠又又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她回过头,无奈又平常的语气:“程澍礼,以后买可乐看准点,黑色字儿的是无糖的。”
风吹过,吊脚楼旁边的大树簌簌作响。
大山那边的空气涌过来,送来前尘往事的回响。
程澍礼问她:“你要走了吗?”
话问出来的一瞬间,棠又又眼底迅速划过一抹惊讶,她收回手坐起来看他,视线微怔似乎在他脸上找着什么。
“真奇怪。”好半天,她扯开嘴角笑了,“你以前也是这么问我的。”
她就在那笑里看他,黑瞳明亮,又好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上辈子小男孩儿误入山林摔进暗坑,被闲得无聊的棠又又看见,便将他救起来玩儿了几天,见他家人找来,棠又又将他送到荒山大石那儿,准备转身离开时,小男孩儿同样问她:“你要走了吗?”
眼看着小孩儿一副被抛弃的可怜巴巴的样子,棠又又想着反正他年纪小不记事儿,便随口糊弄了句有缘再见。
后来寨子里传出有关仙女的流言,可没多久又说那迷路的孩子忘了自己的遭遇,棠又又站在他们家门口叉腰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而实际上,从那个时候起,和棠又又再见一面就成了小男孩儿埋在心底的执念。
以至于他罹患麻风病去世时,因执念太深不愿离去,老毕摩做了几遍法事都没能将他的亡魂送走,棠又又怕他再待下去会变成和自已一样,无奈用自己的魂力送了他最后一程。
几十年光阴荏苒,棠又又看着早已不再相似的脸,却仍能从他身上看见一抹熟悉。
程澍礼走到她身边坐下,棠又又看了看依偎在她魂体边的影子,说不清什么感觉,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程澍礼也正看着她,目光触碰的剎那,他说:“但那次你留下来了。”
棠又又一笑:“老毕摩舍不得我嘛。”
相伴九年光阴,老毕摩看着没有执念的棠又又日渐虚弱,心生不忍,最终铤而走险,把自己封闭在房中数日,用对自身反噬巨大的古老禁术锁住她的因果魂,知道再没有家人来寻棠又又,于是哄骗她生出找到坟茔就能离开的执念。
老毕摩费劲心思做这一切,只为了尽力保住她留在人间的岁月。
只是当时的老毕摩没有想到,棠又又曾经帮过的那个小男孩,轮回转世后成为程澍礼,会再次回到棋山,在这里遇到棠又又。
程澍礼深吸一口气:“你沉睡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棠又又摇了摇头,眼睛里倒映着夕阳的光辉:“是想通了。”
看着她风平浪静的表情,程澍礼显得有些迷茫,以往他问过棠又又很多问题,但现在,他一个也问不出来。
“从哪跟你说起呢”棠又又视线悠长望向对面,山顶太阳的金色光芒越过群山,直直穿透魂体,她语气轻松地说:“其实老毕摩把那枚铜钱给我之后,每年七月十五我都会经受一场撕裂之刑。”
说着,她伸出双手做个用力撕成两半的动作,程澍礼的心被那动作刺痛了下。
棠又又接着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除了肉体魂我又少了一魂,但是今年中元节不一样,我没有以往那么强烈的感觉了,所以我可以确定,你就是上一世的那个小孩子,带回了我一部分的因果魂。”
程澍礼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他垂眼,沉默地盯着贴在腿边的蓝色裙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