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那一年冬天……她就去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次她为了捉逃出笼子的蛐蛐,在台阶上还摔了一跤,她的眼睛那时候已经不太看得清东西了。眼睛不好就不要说那么啰嗦啊,不要一天到晚唠叨个不停管东管西啊。”大颗的泪水顺着少年的脸颊流下来,“蛐蛐的事情我三天就忘了,可是她走了三年,我每天都在想她在世时的样子。”
叶悠然先是哽咽了几声,接着难以遏制地痛哭出声,那种哭声近似于狼嚎。很难相信,一个轻狂单薄少年身体里能爆发出这样压抑的思念,像子夜深暗的峡谷里奔突出的岩浆。
六
这夜下了一场大雨,荷塘里许多荷花都被雨水打开了。
叶悠然哭累了,像小孩子一样蜷成一团,屋里最后的烛火也燃尽,淅沥雨声中黑暗缓缓流动。
迷迷糊糊中,有个温暖熟悉的怀抱将他抱起来,他挂着泪珠的嘴唇喃喃颤抖:“娘。”
滴雨的窗下,裴将军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语:“那条龙没有见过叶夫人吧,怎么能变得那么像一下子就过关了?”
“我想你误会了……”曦和满脸无辜地出现在他身后,“我是一条严谨的龙,绝不会变成人类的模样去骗人那么狗血的。”
叶夫人早已度过轮回,不可能再回来了。但这事实对少年来说太残忍了点。所以他们两人,不,一个人和一条龙商量要怎么安抚少年,哪怕是给他一个虚幻的慰藉。
“你还没行动?”裴将军和曦和对视一眼,“那里面的人是谁?”瞬间,他们都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惊恐——
鬼?
屋子里很暗,裴将军壮着胆子把灯笼举高一点,只看到一个飘忽的背影把叶悠然放到床上,替他盖好被子。
是叶夫人的鬼魂不散,雨夜悄然前来?虽然黑暗冰凉,但那么毫无违和感的温柔,的确只有母亲才能给吧……
正在裴将军考虑要不要逃走的时候,门突然一声轻响。
那个鬼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整张脸和颈子像是水池里的荷花,浮在漆黑的夜色中;手也苍白醒目。
裴将军的嘴角抽搐了几下:“……”
在灯笼的光线之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他绝对想不到的人——
叶铿然。
叶家长男穿着一身黑衣,衣衫的颜色与夜色融为一体,只露出头颈和双手,所以才会出现刚才的画面……
“你怎么在这里?”两人同时脱口而出。
没错,刚才在弟弟哭累睡着了之后,进去给他盖被子的人就是叶铿然。
虽然早就听说过叶铿然长得像叶夫人的事实,但这种乌龙还是让人很难一下子接受啊……那句古话怎么说来着,长兄如父。虽然年长四岁但怎么也该像另一个父亲,而不是像另一个母亲吧!
“你们兄弟,其实感情不错啊。”裴将军干笑。
叶铿然点头:“小时候悠然也很粘我。我水性好喜欢在河边玩,他怕水却还是要跟着。有次,几个邻居的小朋友落进水里,我去救他们,结果自己腿抽筋了,那时我想自己应该会被淹死了……不会水的悠然却跳了下来,他把自己的衣襟结成条捆在岸边的芦苇上,冲进水里拉我,芦苇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很快断裂开来。
“所幸,”叶铿然不知为何稍稍停顿了一下,“后来有大人经过,把我们两个都救了上来。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件事,哪怕在战场上生死一线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弟弟毫不犹豫跳下来,身后绑着雪白芦苇的样子。”
他很少说这么长的话。或许今夜,大家都有些不同。
“有些话要坦白说出来,对方才会明白。家人之间,反而最不容易坦白呢……”裴将军把双手枕在脑后。
两个男人坐在雨中的石头上聊天,没有注意到身后不远,烛光再次亮了起来,少年穿着睡衣怔怔站在窗前。
他想到了很多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事情。
想到半个月前收到战报,爹痛哭失声的时候,他以为哥哥死了,那一刻,他也胸口仿佛什么被骤然掏空;
想到娘亲去世的时候,兄弟两人默默在灵堂里跪了一夜。那一夜,他们能从彼此眼底看到人世间唯一的慰藉。
他们是兄弟,哪怕心中有再多的不屑、不平、不以为然……他们仍然是血脉相连,无可替代的兄弟。
细雨中,只见叶铿然仍然坐得笔直:“其实我从小一直很羡慕悠然。娘一直最疼他,护着他——其实我有时候也想到娘那里撒娇,但娘对我一直很放心,放心得让我都不好意思撒娇了。有一次我摔伤了,本来想哭呢,但弟弟咧开没长几颗乳牙的嘴,先大哭起来,他一边哭一边说‘哥哥流血了哥哥好疼’,于是娘把他抱在怀里安慰,我就被坚强地晾到一边了。”
裴将军忍不住笑出声来。
“所以,父母无论用哪种方式疼爱自己的孩子,做子女的总会有那么一点不平。”
说到这里,裴将军停住了,叶铿然抬头看向前方。
叶悠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眼泪流了他满脸:“笨蛋。我也没有忘记掉进河里的事情,那时——看到你往水里沉下去,我想,从今往后我没有哥哥了。”
七
雨过天晴。
天亮时,叶府的十二车鱼虾突然全部消失不见,除了个别不新鲜的死鱼死虾被嫌弃地扔在厨房。看上去……就好像哪个大胃王来光顾过一样。
当然,只是看上去。旁人永远不会知道暴雨的夜里发生了什么,又有谁曾经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