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叶铿然的鲜血溅到将军的脸上,才令他清醒过来。
“其实我一直在想,你和凤凰的外表如此相似,为何禀性却完全相反?”将军慢慢踱步到花纥面前,“那天,你把手腕伸给我时,我看到你的手臂上有很多伤痕。”
听到这里,花纥的脸色终于变了,它的眼底渗进了一丝惊恐,所有的高傲刹那间被雨水打得零落。
“我听说,很久之前,有两种血脉相近的凡鸟,长相也极为相似。它们都骄傲而美貌,在树林里飞翔时,常常会比试谁飞得更高。后来,为了翱翔九天之上,它们主动去接受神的试炼。经受天火洗劫之后,成功者浴火而重生,振翅可高飞三万里,能自云海降临人间成为盛世的图腾——凤凰,受天下尊崇。
“而失败者,则失去翅膀,再也不能高飞。由于五彩斑斓的羽毛像凤凰,所以有人专门捕捉这种鸟,饲养在笼子里,称为‘五彩鸡’——这就是鬿誉。
“拥有美丽的羽毛却无法飞翔,无法保护自己,只能任人宰割。这种鸟性情暴烈,却极重亲情,饲养者便利用它的特性,在子女面前烹杀其父母,在父母面前屠宰其幼崽,令其发狂暴怒——只因为它的血有药用价值,而鸟类发怒时血脉最为畅通。
“鬿誉在这样的环境中繁衍,久而久之,那一滴热血也渐渐冷了,终于成了如今的能引发人内心的黑暗与仇恨的凶禽。”
望着花纥惨白的面孔,裴将军无声叹了口气。
——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同样的种子,生长于不同的土壤尚且会长成完全不同的模样,更何况有血有肉的生命?千万年前那一场烈火试炼的,也许并不是力量的强弱,而是命运本身——而命运,原本就不怎么公平。
花纥的睫毛因惊恐而潮湿,它只是一只未成年的幼鸟,虽然残暴狡狯,仍有些许未曾泯灭的真性情。
“你身上的这些伤,都是试图逃跑时被打的吧?”裴将军的目光扫过少年的脸庞,“你既然逃出去了,为何还要来我军营里踩这一趟浑水?”
“爹娘为了救我逃出来都死了,但妹妹还在他们手上!”花纥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眼中水光浮动,“妹妹刚孵出来,还那么小,她从出生起就在狭小的笼子里,从来没有见过树林和山野,也从来没有鸣叫过——每日被勒喉取血,她的声音早就坏了。他们还不放过她,我去看她的时候,她的羽毛几乎全部脱落,生不如死。”
“他们是谁?”裴将军的眼神突然变得深黑。
花纥浑身一颤,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裴将军这个人,攻心为上,谈笑之间皆有陷阱。
意识到这点之后,花纥暴怒地挣扎着,周身铁链哗啦作响:“我不会告诉你的!你们人类,都只是想利用我们!”
见将军不答话,花纥咬牙冷笑:“还是关心好你自己吧!虽说我能控制人的心神,让人丧失本性,但在你的心底,原本就藏着杀戮的念头。我不过是唤醒它们而已。
“你是天生的名将,你的骨子里就流着杀戮的血,沸腾着冷酷的血。那里没有温度,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胜利。”
裴将军缓缓迎向红衣少年烈焰般燃烧的瞳子,从那里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在梦里,他的确可以杀尽天下之人。
梦和镜子,有时令人畏惧,因为这两样东西,能在某种程度上照出我们自己。
“我知道你从陇右到楚地做了什么——”花纥大笑骤然扬声,“你联名十二州刺史试图保你的老师张九龄不死。可惜太迟了……你在荆州亲眼见到张九龄被诛杀;你自己身上的伤口——便是那时拜陨铁剑所赐!”
陨铁剑,是天子才有的宝剑。
数百年前流星陨落而得的陨铁,被皇室工匠锻造成宝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陨铁剑中,凝聚着星辰之光,王者之气。自大唐开国以来,陨铁剑由帝王代代相传。秦王李世民手持此剑助高祖扫荡四海一统天下,征战沙场所向披靡。
而被陨铁剑所刺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
这一路天罗地网,只有耿直如叶铿然,才推测不出那刺杀背后真正的主使——
帝王的疑心,天子的命令,才是一切血腥杀戮的源头!
寂静中,一道光线劈在将军的眉目间,如刀刻的痛苦。
雨中山河匍匐,震撼无言。
花纥放声大笑!
——那些处心积虑做局的人,也许会作茧自缚;点火的人,也许会引火烧身。李隆基想要利用将军这柄宝剑开疆辟土,李林甫想要利用这柄宝剑邀功求宠,殊不知,他们都低估了裴昀!
这个人从不做任何人手中的剑,他只为自己挥剑。他比云更自由,比风更通透。当他真的如凤凰浴火而飞,只怕这陇右战场,再容不下他的遮天的羽翼!
一路风尘,一路快马,一路追杀,自从在荆州古城抱着老师逐渐冰凉的身体……从那之后,世上再没有这个人所畏惧的人与事。
“你既然知道我是鬿誉,不是真正的凤凰,那么你也该知道,你腰间的伤口只是暂时得到控制而已,维持不了太久的。”
花纥的眼底尽是烈焰,仿佛要把人心的最后一丝希望焚尽——“没有凤血,你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你的威望之高,俨然已能联动天下兵马,为何不趁有生之年再随心所欲一回?你是绝世名将,天下名剑,便不该处处受制于人,委曲求全,若能纵横四海所向披靡,何等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