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退下后,闻人青梧支着额,看向桌案上的一封书信兀自出神——信上没有字,只是描摹了一朵花,她知道此花名为杜若。
这信是东方落月从镇南关寄来的。
死郭北
那人曾于出征南下前,在京郊与女帝道别。
昭平大将军东方落月,楚国十二名将中唯一一名女子,将门虎女。其父安国侯东方擎苍、大哥御南将军东方晓辉、二哥熙和将军东方晨星,在近几年的战事不断中相继死于边疆,为国捐躯。
“若我此去不返,岂不是恰好成全了安国侯府满门忠烈之名?”
闻人青梧伸手将落在她肩头的纯白花瓣拂去,轻声道:“将军,慎言。”
“将军死社稷,没什么需要避谶的。”
东方落月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乌黑的眸中折射出细碎的光亮。
她是楚国最能征善战的杀伐星,背负双刃斩马刀,袖藏十字连环弩,腰佩子午鸳鸯钺,手持兽面冷钢戟,身披玄铁战甲,乌发高束于顶,胯下神驹通体漆黑,名曰盗骊。
鲜为人知的是,女帝也有一匹枣红骏马,名曰赤骥。
《穆天子传》有言:“天子之骏,赤骥、盗骊。”
《天马歌》曾道:“天马来,从西极,经万里,归有德,承灵威,降外国,涉流沙,九夷服”
东方落月放开手中缰绳,让盗骊自去一旁吃草。
闻人青梧拿出一坛桑落酒,与东方落月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来。
“有股花果香,不过今儿个的酒怎的如此烈,跟那关外的烧刀子一样。”
“蒸馏过,酿成芳酎,悬食同枯枝之年,是河东刘白堕亲手酿制的。”
“好酒啊!——西南之地多毒虫奇障,只怕又是好一阵子不能痛快饮酒了,只能喝些特制解毒的药汤子,能淡出个鸟来!——酒坛子倒是精致得紧,我带去洗净了种花试试。”
朝晖愈发刺目,须得抬手遮眼方能缓解。东方落月言罢眯着眼仰头干了最后一口酒,借着微醺的酒气,俯身从花丛中摘取一抹白,送到唇边轻轻吹去沾上的浮灰,递予闻人青梧。
“我最喜这杜若花,含清露,满芳洲,虽行远,莫相忘。”
闻人青梧接过杜若花,指尖触到了冰凉的玄铁护指,她知道那护指下是本该属于女儿家的双手,却因为常年握持兵器而指节变形、布满薄茧。三十斤的玄铁重甲将她包装成魁梧的模样,殊不知内里有多少新伤旧伤。
闻人青梧顿感疼惜的不行,心头酸软一片。
“此去镇南关,不知何时复相见,待卿凯旋之时,长安城内外必种满杜若花。”
“好!就冲这满城杜若白,还有这桑落酒,定不负使命!”
言罢翻身上马,策马前驱,蹄声如闷雷滚滚,那道远去的背影扭过头看向原地目送的女帝:“陛下想要这江山,末将去打下来便是!”
闻人青梧望着那背影出神,半晌才喃喃道:“朕宁可负天下人,只求得将军一人心。”
“陛下!——”
宫女的惊呼让闻人青梧猝然从浅眠中惊醒,失神间失手将桌案上的烛台打翻,灯油泼在那封从镇南关寄来的信上。
顷刻间,信纸上的杜若花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火光映在女帝浅棕色的眸子里,刺得眼底发疼。
桌案上本就整洁,没有堆放易燃物,那火烧过片刻便也自己熄了,剩下一小撮灰白余烬,倒像是某种冥冥中的暗示。
闻人青梧瞪着神色慌张跪于阶下的宫女,厉声质问:“大胆!为何如此冒失?!”
宫女连忙将叩头:“陛下息怒!宫外传来消息,昭平她”
“什么?”闻人青梧骤然起身。
宫女将头磕在地板上,声音里带了哭腔,哽咽着接上了方才的话——
“昭平大将军殁了!”
闻人青梧后退半步,等不及换朝服便匆匆奔了出去,全然不顾天家举止礼仪。
她远远地便看见一名江湖打扮的女子立于宫墙之外,手中提着一对染血的子午鸳鸯钺,她心尖骤然一跳,继而漏跳了一拍。
那女子见到闻人青梧,将那对子午鸳鸯钺交给旁边的御林军守卫,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声泪俱下:“民女沈桃,乃安国侯府家生子,随了侯夫人的姓,多年来应夫人遗愿,以医女身份随军照料昭平大将军”
闻人青梧突然感到一阵眼前发黑,被眼尖的宫女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她用力掐着美心,沙哑道:“朕知道你,继续说。”
沈桃几乎泣不成声,几番哽咽之后才找回话音:“一个半月前,镇南关遭受百万大军突袭,大战持续了整整七天七夜,驻守镇南关的征远军不足十万,将军多方求援但却迟迟未有援兵!强撑二十日后,城门破了,那时正在转移最后一批平民将军她率最后仅存的一千伤兵残将以身为城门,战至最后”
最后,沈桃在城里东躲西藏了好几日,才避过西凉狼兵的搜索,去到城外战场时,只见尸横遍野、血流漂杵。几十万人堆成的尸山像一片巨大的坟场,埋葬无数英魂。
她在那尸山血海中翻找了整整三日,那些没能及时埋葬的尸身开始散发出剧烈的恶臭,哪怕以厚布巾掩住口鼻也无法遮挡,令她几度险些晕倒在尸体堆里。
沈桃勉强捡回这一对将军随身携带的武器,因为刀刃恰好还有些许金属反光叫她看见了,但她在那附近并未找到将军遗骸,那钺大概是血战中遗落在战场的。
后来沈桃昼夜奔袭,只能走山路以避免遇到沿途设卡的西凉国士兵,她接连跑死了三四匹好马才赶到长安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