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看见了郑新亭,记得这个腼腆的小后生。想问他要不要抽根烟,但是嘴一张就喷血。
郑新亭朝他点头,喊他黄大哥。他想起他叫黄忠强,手艺很好,是厂里的先进分子。从前年起,黄忠强被迫停薪留职,去休一个无止尽的长假。那之后,郑新亭就再没见过他。
医生给黄忠强消毒上药,给刘二缝针包扎,但谁都掏不出医药费。两人在裤兜里摸索,窘迫地低着头,烟灰抖落在破胶鞋上。
郑新亭叫郑知着拿钱包,里面还有三百多。郑新亭全交给护士,请她帮忙给独眼跟刘二缴费。其实还差不少,但郑新亭也没办法了,他只有这么多。而这些也都是大哥给的钱,如果没有大哥,他的命运跟独眼刘二是一样的。他备感幸运,又深觉悲苦。
郑知着背着郑新亭回家,他看小叔不大高兴也就不敢说话。端水帮小叔洗漱,笨手笨脚,所以洗得很潦草。
十点半,郑新亭还要再看会儿书,郑知着把他抱到书桌前,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
郑新亭叫郑知着先睡,郑知着打着哈欠摇头,说我陪你。他把小叔的脚抱起来,搁在自己大腿上。郑新亭做题,郑知着就给他按摩。类似于温柔的抚摸,像羽毛搔来搔去,惹得郑新亭发痒。
郑知着给郑新亭贴膏药,手轻轻捂在伤口上。搂着小叔睡觉也格外小心,脚不敢动,尽量往旁避开。
你别掉下去,郑新亭拉扯郑知着的胳膊,叫他向里挪。不掉,郑知着亲了亲小叔的嘴唇又躺回去。姿态工整,一动不动,犹如雕塑,但是到半夜又原形毕露,开始踢腿蹬被子。
郑新亭睡到五点多就醒了,起来做题。电大的毕业证含金量并不高,但这是郑新亭唯一可选择的出路。
钢笔没水了,拉开抽屉找墨,看见一封信。是蒋爱浓从北京寄来的,邮戳鲜红,令郑新亭想起她那双饱满的嘴唇。在厂区的角落里,她曾经逮住他,主动送吻。
那天浓云密布,阳光全无,郑新亭在睁眼闭眼间看见一只细小的飞虫。它翅膀轻盈,薄如透明,扇动时发出高频的震动声。飞虫往下扎进草丛,郑新亭就低头看它,完美地避开了蒋爱浓的吻。
郑新亭当时已经二十二岁,年纪不小,但还是弄不明白恋爱的情绪。他为观察一只蛾虫的飞舞而失去了一个漂亮姑娘的吻,但他却没有丝毫遗憾,甚至隐隐感到庆幸。
郑新亭打开信,写得很简洁。描绘自己忙碌而充实的大学生活,课余时间在北京闲逛,参加艺术展览,观看话剧表演。蒋爱浓说,北京跟六甲截然不同,它具有迷人的魅力,新亭,希望你来。
另外附有一张照片,蒋爱浓在北海湖上泛舟,背后是白塔。她青春的脸上堆满笑意,一身蓬勃的朝气无限动人。
郑新亭把信收起,不准备回复,更不会离开六甲去北京。他早在当年被父亲踹下水的时候就明白了自己,洞悉了自己。他将会固守在这片墟土,直到死去,因为这对他来说才是安全的乐园。
花花世界太危险,郑新亭宁愿懦弱地躲避在六甲。
郑知着醒了,睁眼就找小叔。小叔正坐在书桌前写字,低着头,颈椎玲珑地突起一块,令他忍不住想捏。
下床凑到小叔身边,挨着小叔坐好,手摸小叔的脖子。坚硬光滑,像块玻璃。他看一眼,再看一眼。郑新亭感受到炙热的凝视,便问郑知着,你盯着我干嘛。郑知着琢磨再三,说我在想先亲哪里。
二十四、到莫斯科去
审计学老师在教室里盘桓,激情澎湃地讲课。郑知着正从铅笔盒里摸瓜子,磕出清脆的咔吧声。
老师的脚步走近,郑知着看见一双皮鞋。奇丑无比的棕黑色,假冒鳄鱼皮,鞋头已经开口。
郑新亭按住他的手,示意他别吃了。郑知着捏着瓜子仁,抬头看老师。稀少的头发打成绺,青眼袋浮肿,穿旧大衣,有种过时的正派。
郑知着想大方地分给老师一把瓜子,但他并没有跟他说话,而是转身回到讲台。
老师高高站着,目光深远地环视一圈,说道:“同学们,要点我都讲完了,预祝各位结业考试顺利。希望你们前程似锦,每个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那种激扬的语调,欣快的神情,让郑新亭想起了莫斯科战役中的希特勒。德国突袭苏联前,他站在军事台上鼓舞士兵:多年的战胜使你们踏遍了整个欧洲,现在前面就是莫斯科红场,到莫斯科,去洗刷你们战争的躯体吧!在这场战争中总是有许多国家会灭亡的,但是灭亡的,便是灭亡的,永远不会是我们德国,日耳曼战车是永远打不垮的!
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是告别的一部分,但没有人表现出不舍,更没有人显得斗志昂扬,对外面的世界跃跃欲试。他们眼神呆滞,面目憔悴,挠头抖腿,跟社会上的浮民毫无二致。
“讲什么鸡巴。”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审计老师听见。他眉毛一立,眼睛瞪出,抬手指着谢逊质问:“你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谢逊轻蔑发笑,故事挑衅滋事,重复道:“鸡巴,我说你讲的什么鸡巴玩意儿。”
嗓门粗起来,声调高亮起来:“鸡巴,鸡巴,怎么,听不懂啊?”
审计老师浑身颤抖,在台上摇摇欲坠,脸憋得通红,最后一如既往地只骂出一句:“流氓啊,你这是流氓行径。”
行径二字发音短促,扭曲,听着像是性交。
谢逊说,是,我们流氓要性交,你们知识分子有文化,有道德,从来不性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