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新亭走出门,郑知着就拉着他的手,寸步不离。郑新余说你进去,我跟你小叔说话。郑知着摇头,说爸爸我不走。郑新余说,你一小孩儿,不懂,别瞎听。郑知着昂了昂胸脯,人高马大地站在父亲面前,说爸爸你才不懂我。
郑新余站在通风口,其实并没有一丝风,空气像是完全凝滞了,闷得令人窒息。他点烟,看见妻子的头发被汗水濡湿,黏在鬓角。郑新余伸手拨了拨,没说话。
爸爸,郑知着叫他。郑新余抽烟,看对岸的蛟江城。去年新建的星海大厦,三十层高,金色尖顶上立着一只展翅的鸟。据说是雄鹰,又有人说是凤凰,总之并不平庸。
郑新余想,城市变了,它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像这崭新的时代。人的心,人的感情也在新时代里发生着巨大的转变。
天气太热,郑新余满身汗,他突然跟郑新亭说,咱俩一会儿去游泳。郑新亭愣了愣,看见大哥从口袋里掏烟,分他一根,他接过手。
还没点燃,被郑知着一把夺过。他问郑新亭,小叔,什么味儿啊?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叼在嘴里,俏皮而浮浪地眯着眼笑。
陈润珍拍他的背,严肃着脸,说你给我放下,不许抽。
郑知着嘟囔两句,撅起嘴,说不抽就不抽。
陈润珍牵他的另一只手,说妈带你去买冰棍。郑知着拽郑新亭,要他一起去。郑新亭没动,朝他笑,说你去吧。
郑知着到底没去,怕小叔又要不见了。他觉得小叔或许已经找好了千万条离开他的路,小叔总是像动物一样敏捷,又像动物一样残忍。他喜欢离开自己,他不明白爱的最终形式其实是死,他看上去悲伤却不懂自己的悲伤。
郑知着凝视着郑新亭,他难过地想,小叔没有那么喜欢他,小叔对他的爱恐怕只有一点点。小叔在这一刻变成了他的敌人,他痛恨的对象。可他从没恨过人,小叔以前告诉过他,世界上没有恨,如果有,可能是个误会,那其实是你的爱。
郑新余掐了烟,因为越抽越苦。他看着郑新亭说,你俩的事,我跟你嫂子不干涉了。
大哥,郑新亭重重叫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具有怎样的情绪,只觉得浑身轻盈,像被猛烈的太阳完全烧毁,变成薄薄的灰烬,又像郑知着抱起他时一样,双脚腾空。
陈润珍微笑着,细细揩掉眼角的泪水。她说,小亭,你知道他有一把弹簧刀吗?郑新亭点头,说我知道。陈润珍说,他以前从来不在我们面前拿刀。这回,是为了你。
刀叫我爸没收了,郑知着这时在郑新亭耳边轻声说。郑新亭看他一眼,他又说,昨晚上我给偷回来了,没刀我不安心。郑新亭想问他为什么,但没能开口。
郑知着握着小叔的手,皮肤光滑而冰凉,令他想到冬天的蛟江。
江面在深冬时冻结,凝成一片寒冷的白色。他蹲在江边,裹着厚实的大衣,看小铁锤猛地扎入水中,破冰时发出巨大的声响,犹如爆破。
半分钟之后,小铁锤才从薄冰之下探出头来,他朝郑知着兴奋地挥手。
郑知着没敢下水,他跑回家找小叔,说要学游泳,但到现在都没学会。
郑新亭接受着大哥跟嫂子审判似的目光,他知道,他该给出一个承诺。郑新亭说,我会替他收着刀。陈润珍说你看着办,别叫他闯祸。
郑新余看了眼天,有下雨的前兆。太阳突然之间收束,不再那么刺目。风吹过来,使他感觉清凉了一些。郑新余搭了小弟的肩膀,说先回家吧。
还游泳吗?郑新亭问他。游,郑新余说。郑知着不搭腔,他还是怕水,然后跟妈妈说今晚想吃鱼头豆腐汤。
从医院出来,郑新亭就骑着木兰带郑知着去市场买鱼,买豆腐。嫩豆腐买成了老豆腐,出锅前又撇了两颗葱,郑知着不高兴了,说我不吃。
郑新亭说那我重做,郑新余拍郑知着的后脑勺,说你小子挑三拣四的,找骂呢!郑知着哎哟一声,嚷嚷脑袋疼,往陈润珍身边靠,告状说爸爸打我。
陈润珍瞪了郑新余一眼,把鱼头汤盛进保温桶里,说你先去给妈送饭。郑新余默默地不说话,只是顺从地接过保温桶。他走到厨房里,把小弟拉到一边,说你别惯着他,不行就打。
郑新亭眨着眼睛,说我打得过他么?郑新余抿一颗烟,忧愁地皱眉头。郑知着,他已经管不住了。
兄弟俩一起出门,骑木兰上医院。秦金玉醒了,郑新亭把床摇起来,说妈今天炖了鱼头豆腐汤。秦金玉问他,你吃了没?郑新亭说吃了。郑新余投毛巾,给秦金玉擦脸。秦金玉瘦了不少,但还算精神。这几天饭吃得不少,脸上竟泛红光。
郑新亭喂秦金玉吃饭,仔细地挑鱼刺。秦金玉突然说想吃莲蓬,郑新亭应声,说明天去菜场给您买。秦金玉说你别去菜场,上桥洞底下,那边有个秃脑袋老头,牵一条大黄狗,他家的莲蓬新鲜,也不贵。
我知道了,郑新亭说。他看见他哥怀里揣着两条烟出门,是去找医生,托他多照顾点儿。
医生正准备下班,白大褂挂在衣架上,抬头看见郑新余。大个头,高颧骨,看着凶,但脸上总是挂着笑。他关严实门,把卷着报纸的烟放在办公桌上。医生说你别客气,于是又坐下。
郑新余问我妈最近情况咋样,医生翻病历,一下子想不起来,病人太多,送礼的也不少。
纸翻得哗啦响,32床,医生露出微笑,说还不错,至少没往外扩散,说明化疗还是有效果的。他想了想,又说,再住一个礼拜,可以先出院,回家养养,休息一阵再来做化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