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了好半天,打印机终于发出咔咔的运转声。五秒钟,吐出来一张照片。
来了对中年夫妻,问算命多少钱一次。方老二忙着招呼,随手把照片塞给郑知着:“知了,你老婆的艳照拿好了!”
郑知着笑着一点头,接过彩照。马四兰点烟,眯着眼走上来,跟郑新亭说:“机器又卡了,你俩那照片估摸着暂时出不来。”
郑新亭说不着急,让方老二晚上回家顺带捎来就行。马四兰说那也行,转头去扯电线。
距离下午上课还有二十分钟,郑新亭跟郑知着走向劳动大厦。郑知着吃糖葫芦,脸腮被顶得溜圆,他举起照片,对着阳光看,然后发出惊奇的声音:“小叔,为什么我老婆是你?”
傍晚五点四十,天都黑了,马四兰才把彩打机修好。轰轰一阵轴轮滚动,吐出来一张李嘉欣的照片。
十五、飞跃的彩虹
方瑞军八点多钟来送照片,郑新亭还在生炉子杀花鲢。晚饭吃过了,但郑知着嚷着饿,其实是嘴馋那道他钟爱的鱼头炖豆腐。
“吃了没?”郑新亭问。
方瑞军咬着烟,耷拉眼皮,郁郁寡欢:“没呢!”
摆一天摊赚二十,转头就让人给偷走了,刚刚才跟马四兰从警局出来。方瑞军恨得牙痒,但连贼毛都没找到一绺。
郑知着趿着毛拖鞋跑出来,邀请方瑞军与他共进夜宵。方瑞军说去熟食店称两斤猪头肉,郑知着眼睛一闪,扒住方瑞军的夹克说哥你再买点炸小鱼。方瑞军点烟,转身出去了。
回来的时候方瑞军满脑门汗,把啤酒往桌上一搁,连呼带喘地坐下。他眼发红,晶莹的鼻涕直往下淌,手有点发抖:“死人了。”
“怎么?”郑新亭一惊,穿着毛衣都冒出冷汗。
“大块头带人收保护费,开摩的拉脚的男人不肯给,说自己满六甲跑,不是八里街的,他们管不着。大块头眼睛一瞪,明晃晃的大刀半米长,直接往肚里扎。开摩的的还挺顽强,硬是撑着没倒,抄起家伙砸上去,大块头的脑浆崩得像飞雪。”方瑞军拿袖子揩汗,给自己开啤酒,咕咚咕咚灌。
他常打架,但没真动过刀枪。刚刚的场面血腥,回想起来一阵胆寒。腿还在打抖,裤脚上挂着凝固的血跟脑花。红白相间,格外瘆人。
“这阵子乱,晚上没事别出去。”方瑞军埋头抽烟,没胃口吃东西。
“嗯。”郑新亭低低应了声。
自从各厂改制,裁员减工,人人心里仿佛都憋着一股火。他们整日无所事事地游荡,浑噩而焦虑。但凡遇到挑衅或者敲诈勒索,意图抢骗钱的,直接抄家伙干仗。要么穷死,要么被压死,人活口气,不能这么孬。
郑知着毫无忧患意识,正在嘬汤,吃得面热,鬓角沁汗。他捧着碗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演唱节目,邀请的嘉宾是刘欢。个头矮,但声腔高,发挥稳定,连唱三首面不改色。
央视十五套,欢庆新世纪,展望繁荣未来。辉煌的大布景,红牡丹花点缀,一派欣欣向荣,预示社会经济蓬勃发展。观众席掌声连连,摄像头转过去,人人欢笑,颇为幸福。
然而,这才一九九八年,距离所谓的千禧新世纪还有许久。而新世纪,谁能说一定会迎来希望。
“长发胖子唱挺好。”郑知着忍不住赞美,他听高兴了,站起来蹦一下,腆着肚子模仿刘欢,“大河向东流啊,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啊,啊啊啊啊啊——”
最后几个音铿锵错落,调时高时低,是故意搞怪。
外面正在刮风,才十二月已经有了要下雪的迹象。屋内充满暖意,方瑞军一杯接一杯喝酒,吃雪白的嫩豆腐,柔软得像是人的脑浆。想到这里,方瑞军突然干呕,差点吐出来。
刘欢唱下一首,声音高亢昂扬,激动人心:“心若在,梦就在,天地之间还有真爱。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
方瑞军喝得酩酊大醉,眼前闪烁鲜红的斑点,像人被斩碎之后的带血肉块。他摇晃着站起来,破口大骂你妈逼的从头再来,然后抄起酒瓶就砸电视。
砰一声,电视毫无损伤,酒瓶碎在地上,形成一滩沉默的墨绿。
长发胖子演唱结束,鞠躬退场。电视信号乍断,屏幕上冒出雪花。郑新亭起身,去拿扫帚簸箕清理玻璃碎渣,郑知着放下碗筷屁颠颠地跟出去:“小叔,瑞军哥怎么了?”
“他没事,你吃你的饭。”郑新亭替郑知着拈掉他脸上的一粒米,抿进嘴里。
这时,秦金玉从屋里出来,铿铿咳嗽。她仰头,费力地呼吸,从肺部深处呛出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往堂屋一瞥,看见郑新亭跟郑知着,秦金玉问:“大晚上的你俩在这儿干嘛?”
“知了吃夜宵呢!”郑新亭说着去倒热水,“妈,你进屋躺着,我一会儿端进去。”
秦金玉用鞋底拖地,发出沙沙的响声。她转身进屋,嘴里一股铁锈味。总是提心吊胆,秦金玉又去给关二爷上香,泡香灰水喝。喝完就感觉肺腑清爽,这是大补,药到病除。
方瑞军跟郑知着吃完鱼头已近半夜,郑知着吃顶了,胃里撑得睡不着。
郑新亭刚入梦就被郑知着晃醒,汗湿的手攥住他,按在自己肚子上:“小叔,难受。”
郑新亭睡眼惺忪地起来,给他找消食片。郑知着躺在床上,咔咔咀嚼。郑新亭困得发懵,倒头就睡,灯都忘了关。
“小叔。”郑知着叫他,打嗝。郑新亭哼哼一声,纹丝不动。
突然迸出爆响,浓郁的臭味袭来,郑新亭当即清醒,一记鹞子翻身,掀开被褥蹿出去老远:“郑知着,你闹完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