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金玉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她的白昼骤然缩短,看郑新亭的眼神也变得尤其朦胧。
妈,郑新亭睡醒了就叫她。秦金玉没应,他就看一眼心电监护仪上的绿波纹。像鲜艳生动的水浪一样流淌,撞击到尽头又折返,人就是这样活着。
秦金玉瘦下去一大圈,她不再喝香灰水,也不再叮嘱郑新亭供奉关二爷。她的希望泯灭了,她已经得知死亡的前兆。
那天下午,郑新亭回家去洗澡,他在医院待了四五天,人都要臭了。郑新余把他搡出门,说你把自己弄弄干净。郑新亭看了眼秦金玉,说妈我走了,一会儿就回来。秦金玉点头,说你去。
郑新亭的木兰车前几天坏了,被路过的小流氓用改锥扎穿轮胎。修好之后他就不舍得骑出来,还是用原来那辆旧自行车。铃铛上画着只硕大的蝉,还有歪歪扭扭两个字,写着知了。
水彩逐渐淡去,郑新亭怕看不清。他把半颗铃铛拧下来,藏进五斗柜里。
抽屉一拉开,看见本旧相册。七八岁,他把小小的郑知着抱在怀里,背后是照相馆的背景图,北京天安门上白鸽旋飞。十三岁,郑知着上幼儿园,穿着开裆裤,露出雪白的两瓣屁股。脑袋上戴着鸡仔帽,边吃糖边笑。
郑新亭想起来了,拍完这张照片,郑知着就让一个顽皮的小孩推倒了。他龇着尖尖的虎牙,猛冲上去,给了对方一下子。用玩具砸的头,那小孩砰地磕在硬邦邦的水泥地上,脑袋肿得青红。
郑新亭也就是在这时候意识到的,自己这个傻侄子根本不好惹。后来他教他,不要跟人打架。
郑知着都听,听得认真,频频点头。他确实是收敛了,不跟人动手,遇到打架斗殴就跑得远远的。唯独一点,这些事跟他小叔无关。如果有人欺负小叔,他就要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那天傍晚,秦金玉带着郑新亭去接郑知着放学,指头戳他的脑门,说真是没人治得了你了。
郑知着吧唧嘴,啃着烤地瓜,看一眼小叔。郑新亭轻声问他,说你老看我干嘛。郑知着傻乎乎地笑,不说话。
秦金玉骑三轮,经过六甲桥,下坡时郑知着没坐稳,猛然栽倒,摔得四脚朝天,烤地瓜糊了满脸。
郑新亭慌忙去拉他,说你没事吧?郑知着眨眨眼,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小叔看,脸上红了一层,因为小叔离得很近。小叔香喷喷的,是抹了百雀羚的面霜。
秦金玉停车,把郑知着拎起来。郑知着屁股一墩,赖到小叔怀里,说小叔你抱我,我怕摔。郑新亭搂住他,郑知着偷摸地告诉郑新亭,说小叔你长得真好看,我以后都听你的话。郑新亭笑着掐他的脸,说你现在都学会拍马屁了?郑知着问他小叔,说你是马吗?郑新亭说不是啊。
可现在,他就成了郑知着的马。或者说,郑知着也成了他的马。他们做爱的时候,身体成了具象的马,头发是狂狷粗粝的鬃毛。他们彼此拽拉,像是扯住缰绳。郑知着总觉得自己被狠狠勒住了,武器是两条手臂,小叔的手臂。而不做爱的时候,眼神就是马,它们互相冲撞,撞得头破血流,最后变成泪水,悲悯又哀伤地凝视对方。
这时,外面又下雨了。郑新亭突然想不起来今天是几号,琢磨半天觉得记忆很恍惚。他起身去看日历,还停留在四月份,郑知着走的那天。
郑新亭到底没弄明白今天究竟是几号,他一张一张把老黄历撕下来,迭整齐,放在抽屉里。这是习惯,郑知着喜欢拿这些红红绿绿的日历纸折飞机。郑新亭发现,郑知着走了之后他就把日子过乱了。
撕到六月二十七日这一张,郑新亭意识到今年的一半好像已经过去。
不能再撕了,日子越过越少。他及时停手,决定就把今天当作是六月二十七日。
按照这样计算,六甲还没入梅,可它一天到晚地下雨,缠缠绵绵下了半个多月。
郑新亭洗完澡躺回床上,打算眯一会儿,但雨下大了,如走珠一般,他越听越是心烦意乱。
闭住眼,又睁开,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发呆。郑新亭知道自己是想郑知着了,想小傻子现在干嘛呢。
看鱼苗,坐在塘边翻小人书,一双腿在水里晃,被鱼咬住脚。他总是大惊小怪,会吓得蹿起来,慌乱地跑进屋。
如果他在,郑知着就会投入他怀里,跟他撒娇,说吓死我了。可他不在,他不能抱着郑知着,郑知着还有妈妈,妈妈会很好地安慰他。
郑新亭想到这里不免失落,他多希望郑知着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傻小孩。他做他的小叔,做他的爸爸,妈妈,还有爱人。
可他不能,仅仅是做爱人就要了他的命。
郑新亭再次闭住眼,慢慢地继续想,想郑知着可能在打游戏机,玩弹簧刀。刀刃薄而锋利,闪出亮的光,像落满了雪花。
郑知着用刀给他削苹果,功夫不错,皮没断过一次。就这样连续削了十三个,每一圈皮都卷绕成火红的花。
苹果堆了满桌,浆黄色,硕大,像变质腐烂的头颅,它们猛然滚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郑新亭惊醒,睁开眼,他不敢再想。其实想不想都知道,郑知着这会儿在给他打电话。已经一个多月了,郑新亭并没有兑现诺言去鱼塘见郑知着。
郑知着急得哭了好几次,连电话都打不通,他缠着陈润珍说要回六甲。陈润珍搪塞敷衍,说现在忙,等过两天。郑知着打电话给郑新余,问他小叔什么时候来。郑新余想出去接电话,被秦金玉叫住了。郑新余没给郑知着任何答复,他只是干脆地把电话掐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