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银挠挠头,没说话,眼睛又眯起来。服务员倒完酒就出去了,方老二点烟,说你弄个破杀猪场还剪什么彩。毕银说你懂个屁,这是我的事业。
郑新亭看着他笑,打心底里羡慕,说挺好的,正经工作,又赚钱。
据毕银所说,他的美美宰猪场占地两百平方,一共三个猪圈,不大,豢养了两头母猪,一头公猪,本月刚诞下十二只小猪崽。个个都漂亮精神,富有气韵,暂且称之为六甲十二钗。
这十二钗亮相那天,也就是美美宰猪场开业的日子。郑新亭带郑知着去给毕银捧场,拎一只果篮,两桶豆油。方老二手捧花,腋下夹条香烟,向毕银道贺。
毕银忙着逮猪,没细看。直到剪彩仪式开始,方老二献花,他才发现是纸花。方老二冲他眨眨眼,说我昨晚在停尸房里扎的,扎了一整晚,手都酸了。
“一会儿等我收拾你。”毕银咬着牙,却还是面带微笑。他师父杨百合来了,绝不能板着脸,否则师父那把杀猪刀是要砍到自己头上的。
杨百合是个身形高大的北方佬,络腮胡,黑脸,长得凶神恶煞。此时,他敞着怀进来,手拎一把大斩刀,刀刃发青,被喷了水,在太阳底下折射出闪闪的寒光。
杨百合脾气暴躁,在他手底下没几个徒弟能学下去,毕银算例外。因此,杨百合对毕银青眼有加。况且,这小子长得不难看,脑袋灵光,身手敏捷。杀猪时手起刀落,才学半年已经是个中好手。杨百合只是不说,在心里却暗暗称赞,琢磨着把女儿跟毕银撮合在一块儿。
杨百合看着毕银微笑,又环顾这小小的宰猪场,点头表示满意。
九点钟,正式开始剪彩。其实没什么人,无非是毕银的父母,杨百合父女,以及郑家叔侄跟方老二。毕银雇了个年轻小伙帮忙,愣头青,眼神发散,像是随时要厥过去。
方老二给毕银点烟,背到没人的地方说话:“这能行吗,看着瘦不拉几的,还没四兰叫的那几个哭灵老太太身体好。”
毕银抽烟,说凑合吧,主要是便宜。这人以前写小说的,有点神神叨叨,吃饭不多,给我省钱。
话音刚落,这位小说家就向他们走来了。面上带着温和儒雅的笑,说话时腼腆:“毕哥,祝你生意兴隆。”
他展开一道红纸,递给毕银。毕银认字不多,读得磕磕巴巴:“鱼那个,付钱,不是,付只得西江水,雨辛雨历,一声声上九天。”
方老二也是个文盲,没觉出不对劲,郑新亭听不下去了,帮毕银纠正,流畅地念了一遍:“鲋鱼只得西江水,霹雳一声上九天。”
字字遒劲有力,恣意飞扬,毕银虽然不懂,但知道是好货,于是眯着眼直笑,拍小说家的肩,说不错不错,谢谢你了。
场子里正在宰猪,由杨百合亲自操刀。郑知着拉着郑新亭去看,兴致勃勃。
猪开膛破肚,流出满地的血。郑知着不敢看了,往小叔怀里缩。郑新亭拍拍他的背,帮他捂住眼睛。
这时,毕银已经脱了衬衫,露出蓝色跨栏背心,一行雪白的大字赫然呈现:天高海阔,自有天地,工会留念。底下是日期,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三日。郑新亭想起来了,是毕银下岗那天,内配厂宣布改制。工人们每人一件背心,可以留念,也可以扔了。烧氧的小豆眼就当着厂领导的面把背心剪了个稀巴烂,剪完,刀就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你们不让我在厂里上班就是要我的命。厂领导只是冷漠地看着,发笑,他们不认为这个平庸的年轻人具有自杀的胆量。然而,小豆眼就那么死了。他的血飞溅得极其迅速,喷在周围人的脸上,像浓郁的雾,使得眼前一片迷茫。
毕银把这事告诉郑新亭的时候哭了,尽管他跟小豆眼并不熟。小豆眼平时性格古怪,跟谁都不交好,但他工作极为认真,年年都是厂里的先进。烧氧,小豆眼说第二就没人敢认第一,他把烧氧功夫练得炉火纯青。
而除了烧氧,他什么也不会。他以为他会终生在厂里烧氧,一直烧到死。厂子改制,迫令他下岗,他就跟厂同生共死。厂死了,他也不独活。后来有人夸他,赞美他,说他是爱厂爱到骨子里了。
毕银把猪头高高挂起,血滴落在地,形成一朵娇艳的梅花形状。他举刀,精准崭下,猪立时一分为二,从中横断。
郑新亭不懂杀猪,只听过庖丁解牛的故事。他觉得毕银就像是庖丁,已经把猪宰得相当出色。他为毕银感到高兴,毕银不会再因为猪肉的腥气而呕吐,也不会再厌恶那些硕大膨胀的猪脑袋。他想,毕银言出必行,是真的爱上了杀猪。
中午在宰猪场吃完饭,毕银又给了郑新亭一大包猪棒骨,另外塞只小袋,挤眉弄眼地坏笑,说是鞭子,你补补。
郑新亭跟他道谢,说最近其实还行。毕银啊一声,压低声音问他:“能硬起来了?”
郑新亭被太阳晒红了脸,点点头。毕银抽口烟,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你家那小子真把你治好了?”
“也不是全好了,但比之前有能耐。”郑新亭说。
这时,杨百合他女儿往这边看过来,眉眼含情,又喊毕银过去。于是,郑新亭说我们先走了,改天见面再聊。
毕银送他到门口,突然说其实你俩挺好,合适。他朝郑新亭笑,目光柔和而真诚。郑新亭领会到毕银的意思,也笑起来。
十月之后,六甲正式入秋。郑新亭忙着准备初级会计证考试,他特意去新华书店买了几本练习册,晚上没事就做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