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殿下连日奔波本就劳累,又骤闻娘娘薨逝的噩耗,一时心神不宁再加水土不服所致。”太医跪地将斟酌好的说辞说与沈铧听。
这段时间他们吃了不少苦,昨夜又是风又是雪,定是那时着了风寒。沈铧坐在床头瞧着被子里小小一个,都说女娘像父,他家闺女样貌性情却十足十随了她娘。
明明昨夜还那么有精气神儿,转眼就昏沉沉倒在床上高热不退,这副可怜模样直看得人心底酸涩泛苦。
他早该想到的,阿舟特殊,她本就是早产儿,这些年一直由婉君调养,自己也总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唯盼他们身子能再康健些。婉君走了,孩子们心里难受对他有怨言在所难免,偏自己还让她受委屈,明明性子最是多思多虑,只怕回来也是郁结在心苦熬着。
夜深之后,沈覃舟越发不好了,太医院院判只得另开药方请陛下过目,沈铧不耐烦只挥手示意宫娥赶快煎上来。
殿内烧着热腾腾的炉子,十几扇窗只远远开了两道透气换风,晕晕乎乎间耳畔脚步未有停歇,就连空气也弥漫着药材苦味,沈覃舟就这样被沈铧一勺接着一勺的苦药汤灌醒了。
大病初醒,沈覃舟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便瞧见阿耶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他该是照顾了她很久且未假手于人,所以熬得目下青黑,青色胡茬接二连三冒出来,前襟是汤药干涸后留下的褐色药渍。
“我这是怎么了?”
沈铧原还瞅着碗里黑黢黢的汤药犯愁,忽听见闺女猫崽似的声音,便见小丫头终于醒来睁着那双琉璃眼儿瞧自己,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你病了,可有什么想吃的?莲子百合粥如何?从前你生完病都吃这个的。”沈铧俯身探了探她的额头,一脸欣慰道,“烧是退下去了,看来这张院判确实有些用,以后就专门拨给你用了。”
“可我还想再睡会儿。”沈覃舟笑意惨淡,声音轻若蚊吟,背襟渗出细汗,彼此都在小心翼翼粉饰太平。
“吃点东西再睡。”沈铧温声道,“粥已熬好,端过来就可以吃,你先垫垫肚子。”
“那要放桂糖,我喜欢甜的。”
“这就让人放。”
沈覃舟心不在焉点了点头,神情又落寞几分,一夜之间父女俩好像再无话可说。
“阿耶此番我病了一场,很多事情也想开了,你想娶谁便娶谁罢。”沈覃舟内心淌过无数念头,最后目光恳切,虚弱开口,“只一点你需得答应我。”
沈铧心情更复杂了,说不出是何种滋味,只示意她继续讲下去,这么些年,这是沈铧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生了嫌隙,哪怕昨夜在长秋宫吵成那样,他也没有这样怅然若失之感。
沈覃舟坐正身子一字一顿:“阿娘是你明媒正娶的大娘子,俗话说的好糟糠之妻不下堂,女儿实在不忍心她到最后成个孤魂野鬼,所以女儿希望你能向全天下册封昭告阿娘的尊位谥号。”
此话一出,众人却吓得一哆嗦,礼部已经在筹备封后大典了,这样关头再另立皇后谥号,哪怕是一国之母却也无疑是在打谢家的脸,到底公主不知天高地厚了些。
沈铧神情有一瞬滞凝,略微斟酌后还是缓缓点头:“好,我答应你。”
她顾虑他又怎会不清楚,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自己定是要为他们筹谋的,只是心头难免催生出些父女离心的寂寥。
“那便在继后的册封仪式前定下可好?”沈覃舟抿起唇,浓深睫毛垂落,轻轻颤动着,眼眸很亮也很坚决。
“好。”顿了许久,沈铧起身,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却还是细心叮嘱道,“好生休养,记得喝完粥再睡,切不可疲懒。”
自古立嫡立长,匆匆数语豫王沈覃湛嫡长子的身份便算定下来了,也不枉她辛苦病一场。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沈覃舟这些时日一直在浮胧阁养病,她在床上病了三日又躺了三日,每日按时吃药睡觉,期间沈覃湛也会来陪她,再就是谢徽止长姊流水一般送来的珍贵药材和滋补良品,虽然大概率用不上,但沈覃舟还是来者不拒全收下了,最后她就收到某人送来的一副画。
老桃树争开不待叶,见花不见叶,妩媚鲜丽的烂漫芳菲于枝头盛放,犹如片片红霞跟城中婆娑垂柳遥相呼应,却是一派柳暗花明的三月春景。
云乔展开画卷眼睛一亮赞赏道:“画得真好。”她不识字,因此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沈覃舟点了点纸上艳色,指尖随着那墨迹笔触缓慢游走,最后收手:“收起来罢。”
“是。”云乔虽有不解,却还是依言照做,只是心底多少生出些明珠蒙尘的惋惜。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事实上如今沈魏朝上做事的大多还是陈周旧臣,从陛下初登大位便立谢徽妍为后的举措,稍可窥出日后沈、谢两家的利益纠葛。
新朝初立,利益权势亟需重新划分,沈铧草莽出身却贸然坐上皇位,故而应对那些千年成精的老狐貍难免下乘,不过文官有张良计,他这个武人自也有自己的过墙梯,左不过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端看谁比谁更豁得出去。
目前朝堂上争议最大的就是沈陆氏的谥号问题,据沈覃舟所知她在床上躺了多久朝上就吵了多久,至今也没个定论,想来也是毕竟先皇后谥号一定,豫王及他身后的豫州勋系便算占了先机。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腊月二十八,春色正好,相国寺的梅花早早开了。
沈覃舟不是天生的公主,她是个俗人,相较宫中的横斜疏影,还是漫山遍野遮天蔽日的覆雪红梅更讨她的欢心,为此她不惜兜兜转转绕过大半个上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