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偏壤不比上京酒楼如林,却也食肆遍地,有些野趣,街巷两旁树梢上挂着熙攘羊角灯明明灭灭,点缀在这晦暗夜色中,犹如漫天繁星,虽只有萤火之光,聚在一起却能照亮整片街巷。
路上人流如织,赏灯观景、凑趣游玩的游人摩肩接踵,她牵着他的手在人潮中漫步。
今夜她前所未有的活泼明媚,像一只蹦蹦跳跳的黄鹂,围着他飞来飞去,身上每一只羽翅都是自由的。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白日艳阳高照,晚间却不知从何刮来一片浓郁阴云,直勾勾朝着游人落了一场雨,当地百姓显然已经习以为常,面上皆不见恼色,嘻嘻哈哈簇拥着跑去躲雨。
陆珘自然也不能幸免,于是她就这样被崔叙牵着,人群挤着,一路往前去躲避,只不知怎的被旁人一撞脚下一滑,立即就被人冲脱了手,尚未反应,急急喊了声“夫君”,旋即不见身影。
陆珘心急如焚被人潮冲撞着,不得不往道旁避了避,扶住身旁槐树,踮脚四下张望,惊觉往日形影不离的红袖等人亦均不见踪影。
雨越落越大,将树梢的羊角灯打得摇摇晃晃,陆珘身上淋了雨,风又凉,扶着树干左等右等不见夫君回头寻来,心头便有些急,想走,奈何不辨方向,更不知归府路在何方。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等了许久。
谢徽止在暗处抱手,目光沉静,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直到最后一波人潮渐渐散去,陆珘不得不换了只手扶树,目光迷茫又飘渺,神情也愈发焦躁无助,才终于见崔叙湿了半边衣裳,逆着人流来寻她,她率先看到他,欣喜挥手招呼,那双焦急的神落在她身上,肉眼可见松了口气。
“夫君怎么才来。”只见她两眼迷蒙,神情泫然欲泣,眼巴巴望着他禁不住眼眶一热,咬着唇再不说话,只剩满腹埋怨和委屈。
崔叙也看着她,嗓音倒算平静,口吻却是止不住的心疼懊恼:“一转头便发现不小心把阿舟丢了,寻了半日,让夫人受苦了。”
擦去面上冷雨,她轻轻哼了声,委屈巴巴,酸涩不止:“夫君,我腿又开始疼了。”
能不疼么?风雨里站了这么久,料来回去还得病一场。
“上来吧,我背你。”他在她面前蹲下。
小雨还在细细的下,陆珘俯在他的肩头,将脸颊贴在他的背上,缓缓闭上眼,絮絮叨叨:“夫君,方才我险些以为你不要我了,要把我丢下,我真的好害怕。”
“傻姑娘,你是我的心肝儿,舍谁都不会舍你的。”她看不见的方向,他的眼神是那样深不见底。
“那你发誓。”她不依不饶。
“我发誓。”
马车停在长街尽头,红袖等得焦急,远远见两人已淋成落汤鸡,不禁发怵:“郎君,夫人,都怪婢子自作主张。”
原来是红袖有意给夫妻两人制造独处,便带着余下随侍回了马车边,没料落雨,反倒误了差事。
陆珘身子已然半冷不热,如置云雾里般,勉强一笑:“这次不同你计较,可不能有下次。”
崔叙面无表情将人抱上马车,微凉的手贴着她的额头,温声问她:“是有点烫了,难不难受?”
“倒是想骗夫君不难受,可一想起方才在树下空等那么久,就不想了。”她微声撒娇。
崔叙将身后软垫搁在自己腿上,双腿平伸:“马车颠簸,躺下歇歇。”
红袖才侍候陆珘将湿衣换下,便去寻湿帕准备给她敷额。
陆珘身体难受,眼角嫣红,轻轻将螓首搁在软垫上,就这样半倚半靠在他膝头阖上眼,鼻端萦绕着清淡微苦的茶香,分不清是老君眉,还是雨前龙井。
湿哒哒的帕子敷在额头,身子不安地抖了抖,于是微凉的指尖触碰面靥,好似生凉的翡翠点到即止。
他说:“别动。”
下车时崔叙原半扶着陆珘,见她步履不稳,心不在焉,索性扶握她的手抱进内室,张青已等待多时了。
“脉象急浮,应是淋雨见风受了寒,喝贴药驱驱寒就好了。”
床帏半垂,她正怔怔盯着罗帐顶的八宝纹出神,听见脚步,是夫君亲自煎药来赔罪,看着她勉强将药汤饮尽:“好好睡一觉,夜里发下汗,明日就好了。”
陆珘口中含着蜜饯,点了点头,含糊说话:“要你陪。”
崔叙浅笑:“我去另换身衣服,就来找你。”
“去吧,不要骗我。”她原不想应的,见他身上仍是那件湿漉漉的长袍,只能善解人意点头放人。
待崔叙披着濡湿发尾撩开床帐,她已经习惯性侧身向内睡着了,绸发覆在鸳鸯枕上,只一点玉色,看不见她的面容。
到底不舍打扰,先是站着看了半晌,才在床沿坐下,伸手轻贴额头,肌肤微热,触手丝滑,不像马车上那般烫了,于是心才安定下来,微微叹了口气。
她如今就是一株惨遭移植的菟丝花,如他所愿依他而生,离他即死。
可这世事本就如此,女子体弱,身无所长,养在深宫内宅,未嫁从父,出嫁从夫,一生顺遂,平平淡淡。
谢徽止情不自禁想,他是不是就此永远得到她了?
真金和真心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男人声音清朗,一平一仄,不疾不徐,陆珘托腮靠在软榻上,一副如痴如醉听他念书的模样。
崔叙心知她这是被外头日光晒得魂思神荡,不禁将书阖上莞尔一笑:“郎中说你伤养得差不多了,我们是时候启程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