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郁郁叹气,一旁的宁和没说话。
周琛书几口饮尽杯中茶水,眉眼间划过焦躁烦闷之色,半晌,忽然转过头对宁和道:“宁妹,要不然,我跟你们去吧。”
宁和被他这话惊了一下,“周兄的意思是?”
“这第四层,乃七道交汇之所。”周琛书说,“我想了,若我由此处变道,跟你们一起走器道去,也应当可行。”
宁和沉默了一下,问道:“那沈姑娘呢,又当如何是好?”
周琛书抓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面露痛苦犹豫之色,过了会儿才道:“我与……我与承鼎派的陈燕语师妹是旧识,他们这回来了两人,我若拜托陈师妹替我去寻那丹……想来,想来也可行。”
宁和望着周琛书。见他眼神躲闪了一下,目光里又隐隐有些希冀之色。她不由叹了口气。
“周兄啊……”
宁和心头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的这位周兄,十来年后再见,面貌几乎没变,心性也一点没变,完完全全还是从前的模样。这模样叫宁和熟悉,也叫她怀念,叫她想起岐山县,想起自己年轻时的那段日子。
可宁和自己,却早已不是十来岁的她了。如今的她看着如今的周兄,除去感慨外,心中只余一声叹息。优柔寡断,全无担当,天真反复,还近乎愚昧地想着能够两全。
修仙修仙,修的,究竟是什么?
“周兄啊周兄,这话不当我来讲。只是,如今,我却不得不问你一问。”
“一则,你与那位陈姑娘,究竟是何关系?可是性命相托、此生挚友?你可能保证她必定尽心尽力,为你寻丹?你又能保证,她确能为你寻来那丹?二则,就算陈姑娘当真愿为你去寻丹,到底能有你自去寻来来得妥善稳当?”
“况且,我不知你与陈姑娘情谊是否如何深重。”烛光里,宁和深黑的眼眸定定望着周琛书,轻声道:“可我知周兄与沈姑娘,却是性命相托。”
周琛书脸色煞白。
宁和说:“周兄,我辈读书人,蒙圣贤教诲,当知礼,当知信,当知恩义。你先负父母生养之恩,再负菀娘嫁育之德,又负金虚派与真人教诲之恩、熹追与你婚约之说……如今,还要再负一个沈媞微沈姑娘么?周兄,何立于世?”
周兄,何立于世?
宁和映着烛光的干净双眸望着周琛书,语声平静而句句诘问。这一刻她不再是周兄的宁妹,也不再像周琛书记忆里的那个灵慧而温和的年轻同窗,叫他恍然间呆立当场。
有那么一刻,周琛书忽然想起了从前,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的、当他还未踏入修行之门、还不是今日的“雷火少君”时的往事。
那时,他住在岐山县周家,家中有父母兄长,后来又娶来了个娇妻菀娘。那时他每天往县学读书,下学呼朋唤友,心中想的是科举,盼的是日后折桂登科,一展才华。
这目光,就叫他想起从前在县学里读书,堂上夫子肃然持卷而立,不经意间投来满含教诲与告诫之色的一瞥。
从前不觉得,这一刻,周琛书却在束目光里霎时间血冲头顶,又觉如坠冰窖。
他张了张嘴,嘴唇抖了起来,一句话也说不出,忽然觉得再也
无颜站在这里,脑中一片空白。待反应过来时,已以袖掩面撞开门冲出去了。
留宁和一人坐在桌边,望了眼尚在颤动的门扉,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自己今日这话说的实在有些重了,只是到底年少相识,心里总想着能多少规劝两句。
宁和为人向来谨守分寸,更非好为人师之辈。今夜大抵是恰好撞上刚教完弟子,一时没收住,冲动了些。多年旧友,从此,怕是就要分道扬镳了。
她坐了会儿,站起身,想去把门关好,走过去,一抬头却赫然发现门口一张素白面庞。
宁和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祁熹追。抱着剑站那儿,也不知来了有多久了。
“熹追?”
祁熹追应了声,不太高兴,冷声道:“周琛书将窗堵了。”
宁和失笑,道:“快进来罢。”
门重新合上,祁熹追看了眼窗边那张桌子,道:“你这倒是热闹。”
宁和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
“明日一早,乱象便将生。”祁熹追说,“为防你我到时走散,同处一室为好。”
宁和点了点头,走过去把桌上的一应笔墨杯盘收了收。
修仙之人精力充沛,到宁和与祁熹追这样的结丹之境,几日不睡也没什么问题。只是未脱凡胎,睡自然比不睡要好。
于是宁和叫来热水沐浴一番,便躺上了床。天色还早,能睡上一二时辰也好。
见她躺下,祁熹追也走了过来,卸了剑套和外裳,倚坐在床头。两人都是女子,自然没什么可避讳的。
宁和忙往里挪了挪,抬头却见祁熹追仍倚在那儿,便问道:“熹追,你不睡么?”
祁熹追头也不抬:“你自睡你的。”
“好罢。”
宁和将双目一闭,心中默念了几遍清心静神的经文,片刻便安然睡去了。
即便人还在沉眠,修行之人五感敏锐,外头动静一响,很容易也就醒了。
宁和一下坐起来,定了定神,抬头便看到祁熹追立在房中。
忙问:“熹追,外头怎么了?”
她能听见楼下忽然由远及近涌来了许多脚步声,少说有百人。
数目如此之多,自然不可能是客栈里原有的人。
祁熹追没有说话,转过身一剑劈了两扇窗户。窗扇四分五裂飞出去,朦胧的天光一下子照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