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星听到声音,惊讶地转过头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吵醒你了?”
他翻了个身侧躺着,懒洋洋地用手支着脑袋,很专注地看着闻星换衣服。
那张平素总是冷淡的脸上尚且残留着一点被窝的温热,像一只刚刚破壳的雏鸟,仅仅是立在那里不动,也很惹人怜爱。
很快,这只雏鸟不谙世事地剥去身上的衣物,把自己脱得光溜溜,诱人而不自知的天真。
时间应该已经不早了,他不明白闻星为什么要冒着可能会迟到的风险勾引自己。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只好尽量将目光放在不那么关键的部位上,这也让他很快留意到膝盖上那块突兀的淤青。
淤青的面积不小,几乎覆盖了整个膝盖部分。
他皱着眉坐起身来,“昨晚弄的?”
经他提醒,闻星才注意到那片淤青,皱着眉回想了一会儿,不怎么确定地回答:“不是,应该是前两天搬行李的时候不小心磕到的,没太注意。”
“上点药吧。”他盯着那片淤青,莫名很在意。
闻星却拒绝了他的提议,“我没感觉痛,应该不用吧。也不知道是痛觉迟钝,还是身体原因,我好像从小就这样,身上经常会莫名其妙地青一块紫一块。不怎么需要涂药的,过几天就好了。”
这听上去闻星在照顾自己一事上相当粗心,结合这几天里闻星为他所做的大小事来看,实在令他费解。
怎么有人照顾别人事无巨细,却唯独对自己很马虎?
他这么想着,目光又落在那片淤青上,大面积的青色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构成一片雾气缭绕的雨林。
前些日子他偶然在某个摄影网站上刷到过几张蒙特维德云雾森林的照片,那片常年雾气弥漫的热带雨林。
比起常见的热带雨林,蒙特维德云雾森林的郁闭度更高,随处可见湿滑的苔藓,入目皆是潮湿阴暗的深绿。
他原本想着,如有机会定要去一次当地,亲眼目睹那独特景观,并将之用画笔记录下来才不算遗憾。
而此刻,只是看着闻星膝盖上的淤青,他的脑海中就奇迹般地出现了比照片更生动、更鲜活的画面。
他赤着脚走进工作间,用最快的速度铺好画布、调好颜料,争分夺秒地将脑海中的雨林用画笔复刻出来。
手腕因为高强度作画而传来酸痛感,汗水也不断从额角流下,还有少许滑进眼睛里,可他根本无暇顾及,眼里只有面前的画。
起草、铺色、细化,每一步都好像肌肉记忆,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停顿。
不停地画,不停地画下去,直到那片迷雾林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笔下,出现在他的眼前。
光是立在那幅画前,便能让人身临其境般地感受到雨林的潮湿和大雾的弥漫,没有人会去怀疑它的背后究竟包含什么,也没有人会怀疑画家不曾亲眼目睹过画中的美景。
画完《迷雾林》后,沈流云将此事视为一次奇妙的灵光乍现,没有太放在心上。
直至半年后的某晚,他见到蜿蜒在闻星脊背上的白色疤痕。随着闻星的动作,那块骨头像山丘一样起伏,白色疤痕如同积雪罩于其上。
注视着那块疤痕,他的脑海中缓慢浮现出一座巍峨苍茫的雪山。
惊讶和狂喜瞬间席卷了他,于是又一次将脑海中的画面描绘出来。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
闻星就像是上帝赐予他的缪斯,总能带给他新鲜奇妙的灵感。他疯狂地迷恋上了这种方式,一幅接一幅地创作。
他不再出门写生,不再勤加练习,在巨大的诱惑前,逐渐沦为欲望的傀儡。
在某个平淡无奇的日子,他坐在画架前,大脑空空如也,才惊觉那些过往吞食下的不劳而获的灵感并非免费——那是伊甸园的禁果,窃取者必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很长一段时间,他笔下的画面如同死水一潭,线条僵直呆板,色彩毫无生气,比他年幼时画出来的画都还要不如。
他画不出来了。
准确来说,只要不借助闻星,他就没法作画了。
或许是上帝看不惯他多次投机取巧,有心惩戒,将曾经恩赐的天赋尽数收回,任他如何挣扎,也无力改变。
起初,沈流云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将自己关进工作间,逼着自己不停地画,画了撕,撕了画,却始终未有成效。
他有心改正,知道自己不能再依靠闻星所产生的灵感来作画,竭力控制欲念,但就像是依赖过度的瘾君子一样,不仅无济于事,还带来了一系列的戒断反应。
他变得焦躁抑郁、精神失常,会忍不住摔东西,会毫无缘由地流眼泪,也会用刮刀不断划破自己的皮肤。
一切都失了控,身体俨然变成了一架故障的飞机,偏离原本的航线,只能迎来坠毁的结局。
无数次的失败逼迫他承认他已然不再具备作画的能力,已然失去引以为傲的天赋,沦为平庸的废材。
可是他不甘,他愤怒,始终不愿意接受现实,一次又一次作茧自缚。
在闻星的每一次询问里,他都想过要坦白,但每每即将说出口之际,都有声音在心底涌现:这难道不是你自作自受吗?
他多次欺瞒闻星,卑劣地利用对方来完成自己的创作,最后自食恶果。
他怎么能坦白?
他如何能坦白?
对着闻星盛满爱意和信任的眼睛,将自己的罪状一一列出,说出自己的失败,说出自己的欺瞒,然后等待闻星的审判。
他……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