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阳光柔和的初夏下午,来到叔叔阿姨家度过暑期的小瑞娅,迎着刺眼的阳光往红砖围墙上望。
“这很简单!”南希回头,“现在我帮你试过了,爬上来并不难。看着,瑞娅,我会抓着这根黑色的线滑到外面去。”
一些红玫瑰缠绕在围墙间的黑色栏杆上,灰裙子妹妹被衬托得格外显眼,每一个动作都能被瑞娅捕捉清楚。
“好吧,我马上就来。”瑞娅说。
南希比她还活泼,什么事都跑得更前面。她正要往前走去,这时,南希僵住不动了。
瑞娅注意到,在对方抓住那根外皮脱落的粗电线后,就一动不动。
南希是那样活跃的女孩,似乎不会有哪一刻发呆,哪怕只是一瞬间微小的安静也足以让瑞娅察觉不对劲。
何况这寂静持续了好一会。
冻结般的小女孩是被触电吸住了,身体并没有弹开,只是浑身僵硬,肌肉僵直性收缩。
如果南希立即被弹开,地面上的瑞娅也许就反应过来大声呼救了,可南希牢牢抓着电线不撒手,失魂一般,整个过程持续了十几秒。
而墙下才七岁大的女孩根本看不懂这场景,还以为南希在玩新游戏。
“南希?南希!你还不滑下去吗?你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回答。
突然间,电线上火花飞溅,小女孩这才栽了下来,落在墙内瑞娅的脚边,维持身体紧绷的姿势。
亲眼看见一个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滋味,也许,往后跟再多人说也不会获得感同身受,何况在还不到八岁的年纪,场面彻底如默片刻在了记忆里。
南希是她的妹妹,更重要的是,还是最好的朋友。
最可爱的童年的好友,就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这一生不可能再让这幅画面从生命中抹去。
事故发生后,所有人聚拢在叔叔家里的那天,瑞娅永远记得那个傍晚。
女仆早就因为怕事跑了,剩下的女孩,必须要成为一个承担怒意与某种责任的代替。
“你比她大一岁!你这么贪玩,一定是你叫她出去的!婊子,你这个婊子!自私鬼!”叔叔的妻子——那个红头发女人睁着可怖的双眼冲上楼,对缩在角落里的蓝裙子女孩推搡嚷骂不停。
“跪下!你给我马上跪下,我要撕烂你的脸……噢我的南希,我可怜的南希,她才六岁……你怎么赔我?”红发女人疯狂摇着小女孩的肩膀,双眼通红,“可恶的自私鬼!凭什么你没死?我要你赔我一个孩子!你赔我!否则就拿你的命来换……”
瑞娅很久后才通过父母得知,那天下午,南希的妈妈其实去私会婚外情人了。这位母亲担心丑事被牵连出来,更担心遭到丈夫怒斥并成为事故最终的罪人,当天便揪着瑞娅的金色头发急冲冲往浴室走去,要当着家人的面发泄怒意。
毕竟,如果一个人抢先生气,或表现得比别人更生气,就可以给人造成一种“自己可没有错”的错觉。
也许,当年这人只是觉得,找个小孩承担罪责不算过分,反正大人们不会记恨不懂事的孩子,她可以全程放肆地辱骂、教训瑞娅,要这女孩承认全部错误。
这阿姨内心也对疏忽造成女儿的事故感到又惊又怕,越来越疯狂,抓着浑身伤痕的女孩往浴缸里按,忽上忽下,一边疯叫一边哭笑:“说!都是你的错!你带着你的妹妹犯错,你让我丢了一个女儿……”
着急又悲伤的叔叔在旁边拉拽她,甚至比不过她发疯起来的力气大。
瑞娅在生与死的水面往返,那短短时间只觉得全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责骂声,责骂、咒骂、斥责、责备。
有一个时刻,她甚至感觉骂声也快听不见了。
就在窒息前的最后时间,父母及时赶到,阻止了又一场事故发生。
从那一天起,眼睛有了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家里的角落,小女孩总是面无表情地坐在各个墙角发呆,那双蓝色的眼睛长期湿哒哒的,眼眶泛红,上下眼睑泡着泪水,这引起了一些细菌感染、过敏和炎症。
不久后去检查,医生告知父母,这个还不到八岁大的孩子已泪腺萎缩,无法再流泪,这是受强烈刺激与慢性炎症共同作用的结果。
其实,事故那天以后妈妈也抱着瑞娅哭过很久,为那事故中自己缺失的照看与陪伴而内疚,毕竟,如果她放弃工作一直陪在孩子身边,一切不幸都不会发生。
十一年来瑞娅再也没有使用过浴缸,也从不下泳池,她拒绝任何水的淹没。
灰裙子小女孩的背影在她的梦境里反复出现,她从很多个午夜无声流着泪醒来,睡不着觉,也不会困倦。
漫长年少岁月里,没有辨别对错的能力,她真以为是自己害死了南希,或者,直到今天这样不合理的怀疑也没有完全消失。
她就这样慢慢在沉默中长大了,幸运的是,偶然一次被妈妈治好了心结。
不知不觉中,她开始学着像拥有两个灵魂一样热烈地活着,每天不知疲惫地燃烧自己。父母当然会顺从她的意志,总是在身后安静地注视着她,包容她任性、放纵地成长。她想要派对和音乐,想要毁坏校长的规矩,想要从十三四岁就开始化妆,好,那么就让她如愿,所有心愿都依着她来,她想要永恒的夏天,就给她一个永恒的夏天。
总之,泪水早在七岁那年夏天就流干了。
但她真的做错了吗?
她这辈子不想再被人批评过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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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们不该在这个时间出发的,又堵车了!”副驾驶座上的阿葵叹口气,靠着车窗观望外面人头攒动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