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清河笑着弹了下望尘的脑门,又摸了把腰侧的佩刀,才吐出一口气道:“别着急,等天黑了再出发。”
落日后天暗得快,等到众人行至城门口,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
柏青舟腿脚不便,未能远送;望尘和望洋自小在柏家长大,也无亲眷,三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地站在城门口,倒真有点“形单影只”的落寞。
而在距离城门不远处的拐角,一道黑影闪过,藏在了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柏清河率先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拉住缰绳,突然福至心灵般回过头,像是在盼着什么。
“少爷,你在看什么?”望尘也学着柏清河的样子,探头探脑地往身后瞧,“那儿有东西吗,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没什么。”
柏清河轻笑一声,转回头,目视前方,整天在皇城内靠吃喝玩乐养出来的懒散劲儿瞬间消失殆尽。
他一抽马鞭,扬声道:“走吧,该我们去搅个天翻地覆了!”
发妻
翌日一早。
唐知文正要去给他的父皇知会一声昨日谈拢的生意内容,就听见勤政殿内传来训斥声。
当朝皇帝虽曾在明面上表示未来会对生意上的事撒手不管,由着已经长大了的皇子们自己去闯出一番作为,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使得唐知文会三不五时的去“知会”一声——只不过他本人已年近三十,不但稳坐太子之位还获封了亲王,手中的权柄越来越大,早已逐渐不将年迈的皇帝所言放于心上,此举单纯为不落人口舌,是通知,而非听取意见。
可惜的是,年迈的皇帝本人似乎并没有这份觉悟。
“朕前段时间才让太子分权让利,放点粮道在你手上,盼着你能从中做出点实绩,你倒好,除了辛城那条道,别的竟然全是亏损!你倒是告诉朕,运粮卖粮这种稳赚不赔、放给条狗都能做好的百姓生意,你是如何能做到亏损的……”
唐知文支走了太监,没让其通传;他远远停下脚步,偏头望去,只见老皇帝一手揉着胸口,面色赤红,一副心气不顺、气火攻心的样子,另一只手则指着唐知理,抬在半空中一点、一点地抖着。
“朕虽不指望你能同太子一样有出息,好歹也别总在外面闹些丢人现眼的笑话,你以为你是在跟谁比?啊?”老皇帝说两句话便要喘一口气,显然是气急了,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严父模样,声音里透着失望和颤抖。
“这皇城里最没出息的,除了你,就剩柏家那个柏老二,可人家年纪还小,还有的是时间,过几年玩醒了,照样能被夸个‘浪子回头’,你呢?你已经这个岁数了,仍旧半点能力没有,还剩什么啊……”
唐知理低头跪在殿中,没人能看清他藏在阴影下的表情,只能听到老皇帝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这皇城看着风平浪静,底下却藏着不知多少能吃人的魑魅魍魉,你啊……”
“父皇,城郊那条路的谈判有进展了。”
唐知文见里面的气撒得差不多了,才重新缓步走近,单刀直入地岔开了话题:“贾明那茶馆如今被一位温先生接管,他昨日主动找到我,想要合作……”
唐知文特意略过了过程中出现的某些交谈细节,只对结果进行了简短的传达。
抬眼望去,他的这位父皇还坐在椅子上扶须顺气,而那边同父异母的皇弟也还是默不作声地跪在原地;对于这两人,他都只是平淡了扫了一眼,没再有过多表示。
唐知文就像“三足鼎立”里的那第三个“角”,自发地、严丝合缝地远远踩在了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对其余一切都只给出漠不关心的从容且淡然的态度。
老皇帝却抬起目光,盯着面前这位从容不迫的大儿子,又好像是透过这层影,看向了别的故人,不由得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的后宫中也是有过女主人的。
那个女人跟他说话时总眉眼含笑,温柔得像一汪清泉,举手投足间满是名门闺秀风范,而彼时的老皇帝也不过是前朝太子,两人正算得上门当户对。
于是他给了那个女人三书六聘,将人明媒正娶迎进门,过了两三年,唐知文便出生了。
这孩子的眉眼与他母亲长得相像,他很喜欢,回府后总忍不住抱在怀里,捏捏小手,给他唱点从奶娘那学来的、音不在调上的童谣,再瞧着这孩子咧着嘴笑。
此后又过了两年,皇城内变故陡生,多个盘根错节的老世家在夺嫡之争中被血洗,连带着他这位无甚作为的太子也过起了朝不保夕的日子。
他为了保住性命,只能赔着笑,穿梭在各种歌楼、酒肆间拉拢朝臣,喝多了就去催吐,漱个口、抹把脸再重新回到桌上,接着喝、接着笑……哪还有半分曾经的风光无限,简直落魄得宛如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另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与家里那位浑然不同,两人都借着酒意,半推半就在外面混了一晚。
第二日回府时,他对上了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的眼睛,无端心虚起来。
人上了年纪,总忍不住回忆往昔。
近些年,他夜里辗转反侧无数次,总忍不住地想,忍不住地猜,猜他当年的演技也许并不好,对方是否当时就已经发现了端倪。
可当年的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他想,她毕竟只是一个被家族丢出来当棋子的女人,即使是屋檐漏雨,她带着孩子,没有半分生计,又能去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