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只是疏远,背地里议论,倒没有人真的拿他怎么样。丛旌出院以后在家里躺了几个月,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残废的人了。别人说话他听不清楚,做什么事他也看不清楚,在很多人看来,他就是变得更加孤僻了,不理人了,本性毕露不再讲礼貌了,偶尔因为看不清人直接往别人跟前撞,更加坐实了他变态的传闻。大家开始厌恶他,编排关于他更加离谱的谣言。
丛旌这样的身体和名声,已经很难在当地找到工作,但是他还年轻,不想靠着母亲养一辈子。她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付出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丛旌开始上班,家里日渐宽裕起来,结果一场飞来横祸掏光了家底,也给她带来了莫大的惊吓与折磨。
丛旌决定出门务工,跟着职业介绍所的人去了外地面试,就在他离开的几天里,丛雪梅一如往常把一些工厂计件的半成品毛线衣带回家加工。她连续工作时间太长了,积攒的劳累困倦使她做到一半就在客厅睡着了,忘了正在厨房里煨热的粥。
火从厨房烧到客厅,成堆的毛线点燃后的烟雾是致命的,随后大火吞没了吸入浓烟中毒的丛雪梅,把整个房子烧着了,邻居们慌乱逃离,消防车来的时候,周围几家都不同程度地被火烧了,丛雪梅也当场死亡。
丛旌回来的时候,只看到断壁残垣。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极度的自责,他恨自己出的这趟门,断送了母亲的性命。
他无数次假设自己没有离开凉城,闻到厨房里烧焦的气味的时候及时把火关了,他的母亲,他这辈子没有享过福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就可以好好活着。
巨大的打击让丛旌从那一天开始,真的活成了周围人眼中的疯子,神经病,流浪汉。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哭,有时笑,想起母亲的死的时候就崩溃大哭,想起曾经一些微小乐趣的时候就吃吃发笑。他反正也看不清听不清别人的反应,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也不敢离开凉城,就像中了一个诅咒,他恐惧离开凉城。
本来烧毁的房子已经不宜居住,丛旌还是每天睡在灰烬和瓦砾包围的墙角里,走在街上遭到路人和小孩无端攻击,他也从来都没有任何情绪的反应。
在他的世界里,一天比一天安静,缓慢,好像这种被内心与肉体疼痛每日折磨的生活,变成他的修行,他告诉自己,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来受苦的,如果苦没有受够,是不允许离开的。
这么想,他稍微还能为母亲的死感到心安。
至少,这个世界的生老病死,人情冷暖,她都不必再去经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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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鹤开了两家公司,一家的主营业务和关胜最挣钱的公司基本重合,并且挖走了那家公司的所有得力高管;一家是该公司的上游供应企业,他收购了一直以来给关胜供货的那家老厂子。经销商这一条线他曾经亲自跑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所以李代桃僵这种事情做起来格外顺手。从关胜出走,再到自立门户,官鹤崛起的速度快得让官礼觉得他早有预谋。
关胜的蛋糕被挖走了一大块,被官鹤改制过的集团公司他自己入驻的时候才知道已经换了天下,很多不顺手的地方他想改回来,又改得四不像,股东也颇有微词,一番焦头烂额让他的身体有些顶不住了。
终于,这具一直都在酒色里翻滚的身体在年龄的门槛前倒下了,官礼查出来有心脏病,需要治疗和静养。
人在脆弱的时候才会想起来那些血缘关系亲密的人。官礼想想老年痴呆的老母亲,已经靠不住了,想想妹妹,那白眼狼早上了官鹤的贼船,他躺了两天,越想越觉得官鹤是他亲儿子,这个时候不应该反目成仇,而应该待在他身边表孝心。往年过年的时候至少还有一点塑料亲情可以装点门面,今年的过年,他是一个人辗转在疗养院和空荡荡的家里的,那些个保质期短暂的床伴并不能带给他关于家的心理安慰。
官礼不住叹气,觉得自己不一定能撑到把那些人工受孕出来的代孕婴儿养大成人的那一天。养孩子他从未经手过,一个孩子几十万的代孕支出并不昂贵,但是那漫长的时间投入是最昂贵的。
思前想后,他终于拿起手机,给官鹤打了决裂后的第一个电话。
官鹤在金城与凉城交界的郊区买了一栋他理想中的房子,双层小楼带游泳池,住房面积不大,但是院子非常大。
本来是户主自家种的果园,官鹤让人把果树挖了拉走,全部移植枫树和梧桐,再种些景观花卉,官鹤第一次把丛旌领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他眼睛一亮。
丛旌喜欢这种家的感觉,每天清晨起来在院子里散步,浇浇花,修修枝叶,就让他觉得非常生活化。
丛旌家也重建好了,按原来的外观重建,内部格局稍作改动,让丛旌在房子里的时候不会因为看到旧格局而陷入某种使他忧郁的回忆。
官鹤说,那是你的退路,哪天我跟我爸一样不是人的时候,你就回去,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把我忘了。
丛旌被他感动得想哭,钻进他的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听他有力的心跳声。
丛旌很想告诉官鹤,其实,你未必全然像你父亲,如果说遗传真的是牢牢镌刻在每个人的性格上的话,其实官鹤也遗传了一些周淑琼的脾性。尽管官鹤打心眼里有些鄙夷周淑琼的卑微和天真,实际上,却像极了她对感情的一心一意,和在爱人面前的毫无原则。
官礼的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春末,新家里头繁花开了一庭院,官鹤却忙得没空欣赏,包括也开始忙碌起来的丛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