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回,缪伊的判断失了效。
霍因抽出椅子坐到他对面,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镜子,立在桌上,调转角度正对着他。缪伊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不大不小,不圆不方,两只眼睛一只鼻子,和大多数恶魔一样的脸。
缪伊睁眼说瞎话道:“怎么了?我的脸没什么特别的吧?”
心虚,心虚,浓重的心虚灌满魔王的鼻音,听得对面的恶魔都不禁失笑。
“‘狰狞凶狠,最好看一眼就令魔害怕’,嗯?”
霍因把缪伊的要求复述一遍,一手摁在桌面上撑着站起,上半身子前倾弯至镜前,另一只手在光滑镜面上徐徐描绘。指尖划过嘴唇,划过鼻尖,最后在那双银黑色的眼上停留。
传言眼睛是魅魔身上最强大的武器。越是魅惑能力高超的魅魔,越生着双惑人的眼睛。哪怕什么魔法也不施加,单只对视,也能让对方刹那失神。
与镜中眼对上视线的一刻,描摹的指尖微微停顿,而后继续游走,状似无异样。镜面冰凉的触感粘附于指腹,如同折射出魔王眼中真实的凉意。
与大多数魅魔不同,这双银黑色眼睛从来不带有眷恋,亦学不会用以蛊惑的柔软。魔王的竖瞳,始终清醒,冰冷,坚毅。
黑色作底,星光般璀璨的银色缀在前方,只那么浅浅添上一笔,像是礁石上开着朵小花,像是盘中最后一小口蛋糕。
很好看。霍因如此想着,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你自己都达不到外形标准,却这么要求其他恶魔,不觉得不公平么?”
魔王为什么要讲求公平?
面对霍因的提问,缪伊完全无法理解。他瞪着霍因,没出声,却很好地将情绪传达出去。
像只鼓气的松鼠,捏一下估计会气得更凶,还会咬人手指……霍因戳了戳镜面上的鼻尖,却看向镜子之外的魔王。他不紧不慢继续追问,话语里饱含循循善诱之意。
“为什么想要那种恶魔?缪伊缪斯,在你的眼中,凶残的恶魔更符合审美吗?”
“怎么可能!”
缪伊简直要炸毛了,他的审美竟然遭受到了质疑。他至少,至少……至少也是个魅魔啊!
“我的王宫,容不下弱者!”缪伊挺起胸,说得骄傲且理直气壮。
魔王当然是傲慢的。在魔王之上,不应当有任何事物压制;在深渊之中,魔王的观念应当就是真理,拒绝接受任何恶魔的质疑。
但这届魔王,毕竟例外。
缪伊缪斯说完那句话后,就有些底气不足。嗯,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后知后觉想起些什么,于是稍微捏紧了手心,又稍微蜷缩起尾巴,最后稍微低下头,稍微小心翼翼,打量起对面恶魔的神情。
魔王表面上孤傲,冷漠,背地里的尾巴拧成结。缪伊几乎将自己绷紧成一根弦,只要名为霍因霍兹的恶魔展露一丝不悦,这根弦登时就会断裂。
他知道,霍因不喜欢这种话。他担心对方又会像几天前一样,生气地抛下他走掉。毕竟,毕竟……他的魅惑打在霍因身上,看起来没有起到多少效果。
缪伊仍旧矜持地仰着下巴,只用余光偷偷摸摸观察。霍因霍兹仍旧挂着温和的浅笑,像是没生气,又像是生气了。再一细看,那笑似乎又没了,仿佛是自己的错觉。
若有若无的笑,捉摸不透的霍因霍兹。
“这样啊……在你心目中,什么样的是强者呢?”霍因将镜子折起,叠放在一边。
“当然要很能打了!”缪伊脱口而出。
“那如果对方空有一身强大力量,却见了敌人就跑,非常胆小呢?”霍因又问。
缪伊皱眉:“这种恶魔我看不起。”
“那么,如果有两只恶魔站在你面前,其中一只强大却怯懦,另外一只力量弱小但会拼死战斗到最后一刻……缪伊缪斯,你更欣赏谁?”
缪伊开始犹豫。他嘴唇动了几下,最终却也没出声,只用齿尖轻咬下唇。魔王大人,显然为难极了。
霍因看着这样的缪伊,没有催促,没有不耐。他又想起了几天前的那夜。想起缪伊缪斯随口说出“魅惑”,想起后来才意识到的、对方单纯到令人惊讶的观念。
“缪伊缪斯,你会养花吗?”霍因冷不丁问。
“我为什么要会养花?”缪伊下意识反问。霍因的前一个问题,他本就没有理清,这个问题更令他摸不着头脑。
霍因低头,重又翻开那本册子,一页页随意浏览。这仿佛不是恶魔的名册,而是鲜花图谱,满满当当写着各种花的名字。
“魅魔们诞生时以鲜花命名,死后也将化作花朵,归于尘土。几乎没有魅魔不亲近花。缪伊缪斯,像你这样没有养过花的魅魔,是会被看作天生残缺的白痴的。”
“……我又没有以鲜花命名!凭什么要以魅魔的标准来要求我!”
缪伊从椅子上跳起,情绪相当激动。白痴这种形容,显然刺中了魔王的小心脏。
霍因翻书页的手指,不经意间滑至手腕,在某处位置轻轻摩挲起来。这几乎成了他最近这几日的习惯。
他自言自语低声道:“应该是红玫瑰……”
“什么?”缪伊没听清。
“没什么。”霍因将脑海中那抹红色的印记拨开,认真回望起稚嫩的魔王。
“缪伊缪斯,你不愿意用魅魔的标准来衡量你自己。同样的,没有谁会希望你用你的标准,来衡量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强大’有着不同的定义。”
“可我是魔王……”缪伊的语气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